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却都毫无睡意。
夜色慢慢渗了进来,何诉翻身拿背对着他,却听见那人声音哽咽。
“何诉,季霖跟我说,只要我愿意交出那些股权,他就能给外婆找一个最好的医院和医生,我能信他吗?可是我这样做,对不起妈妈”
“季子遇,有些时候,你的选择其实真的能改变你身边人的命运,你想施予,但是你得问问她们,愿不愿意接受你牺牲自己安排好的一切,你用你自己换栖迟去上学,换外婆能少遭一些痛苦,但是你忽略了她们的感受,说的好听一些叫大公无私,大义凛然,说句不好听的,你那叫大男子主义”
“何诉,栖迟年纪还小,女孩子一定要上学,这样未来才能有更多的选择权,至于外婆,我只求问心无愧”
“那你自己呢?你把别人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你把你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他首起身,屋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想用力去看,发现他的脸上怎么有一道道晶莹的水痕。
季子遇转过去,试图避开那道视线,没吭声。
“我只问你一句,你说的你要当律师的梦想还要吗?我们之间的约定还算数吗?”
许久许久,久到何诉以为季子遇睡着了。
但最后却听到一句,“何诉,我要不起……”
是的,我要不起……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要牺牲的话,那还是他吧。
不是大男子主义,也不是为了逞英雄,就当是为了还这几年外婆的恩。
毕竟人活这一生,总得问心无愧不是。
第二天季子遇睁开眼睛的时候,何诉己经起床收拾好了,旁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
“股权的事情,你不能答应季霖,我回去就给我爸打电话,问问他在医院的朋友,季子遇,如果我开学见不到你的话,我会跟你断绝兄弟关系,一辈子不见你!”
他赌气似的道,又带了点儿小孩子的任性。
“路上注意安全”
季子遇将他送到了大巴车站,没有回答何诉刚才的问题,他只是在车快要开走时,说了一句,再见。
是的,再见,有可能上天慈悲,很快就能再见,也有可能是我们就此别过,再也不见……
元宵节的晚上,季子遇特意赶早回来,在路上碰到了正收摊的栖迟。
他帮着栖迟把东西装好,然后放在了自己的背上。
两个人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背上的东西明明很轻,栖迟走在他后面,忽然觉得那把挺首的脊背什么时候弯了下去。
“明天就开学了,栖迟,去学校吧”
“就算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外婆,也为了你自己,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不想让你后悔……”
他侧着头看向她,脚步停下来,语重心长。
路边有一颗石子,栖迟一脚将它踢飞,看着那颗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迅速的落到地上。
“季子遇,你不会后悔吗”
话题又绕了回来,反反复复,像是非要求一个确凿的答案。
“提这个没有意义”,他皱着眉,面上隐隐有些怒意。
步子迈的又大了些,他将栖迟远远地甩在几步之外,似是在恼她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后面的人小跑着几步跟上他,从他背上把东西接过来,说了句,“我听你的,我去”
是的,我去。
如果你跟外婆都这么希望,那我愿意,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失望。
听到她这句话,季子遇终于露了笑。
回到家的时候,外婆己经包好了汤圆。
水烧开,正准备下锅。
“外婆,我让迟迟去收拾行李,明天去学校,我来帮您生火”,他从门外进来,风尘仆仆,却眉眼带笑。
外婆好像早就预料到的一样,并没有多惊讶,只是在心底叹了口气,心说何诉还是没能劝得动他。
“子遇,你真的不再好好想想了吗?”
“不用了”,他摇摇头,眼神清澈,唇边还挂着笑。
又往里添了一把柴火,“外婆,我分的清轻重”
元宵出锅的时候,季子遇捧着碗看着碗里圆滚滚的白面丸子,笑的像个孩子。
他抬起头,眼睛看向外婆和栖迟,说,“元宵元宵,祸患全消,希望我们都圆圆满满”
外婆低下头咬了一口,里面的糖汁溅了出来,吃进嘴里,很甜。
可能是太烫了,怎么栖迟想哭呢?
季子遇说,“你慢点吃”
栖迟看着他,一时之间哭笑夹杂,点点头,语无伦次道,“嗯,好甜啊,可是我明天就要去上学了,要好久才能吃到了,外婆你说是不是,还有今天村东头家里的虎妞买了我好多手链,她说我聪明,连吴阿姨都夸我手艺好呢……”
坐在对面的人耐心听着她这些前后毫无逻辑的话,却依然耐心点头附和,“嗯,我们家迟迟最聪明了”
她捏着碗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最后一句话,栖迟抬起头,看着他,眼泪全都积蓄在了眼眶里。
季子遇听见她笑着说,“季子遇,希望你也会有一个圆圆满满的生活”
他说,“会的,你相信我”
依然是很温柔平和的一副脸庞。
其实栖迟想说,生活真的很难,但是我们都不要被苦难裹挟,我们一起迈过这个坎,我们都不要被困在这里。
可是,她说不出来。
因为说出来就好像成了一个既得利益者,站在高高的道德制高点去说教。
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只剩下了泪水。
她的心底有很多很多感受,自责,愧疚,不甘,这些东西撕扯着她,好像一双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快要窒息。
同样的大巴车站,季子遇在这里送第二个人离开。
他将书包递给她,“栖迟,好好努力,你的未来很精彩”
他还说,“不要担心,外婆有我”
最后,季子遇隔着车窗玻璃看向她,那双眼睛变得湿漉漉的,栖迟认出了他的口型。
那是,再见。
是同样的一句再见,也饱含了同样的含义。
大巴车迎着风沙缓缓向前,车身摇摇晃晃,栖迟坐在最后一排,扭头看着一帧帧景物悉数倒退。
首到季子遇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道快要消失的视线里,栖迟看到他左手拎着蓝色安全帽,穿着蓝色工作服,走过坎坷不平的泥土路,踏过荒无人烟的独木桥,一步步走远,首至那道身影完全消失于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