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松墨重辉
腊月的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纸坊茅檐,汽灯在寒风里晃成虚影。省人民出版社的加急电报拍在糊满桐油的木窗棂上,震得窗缝簌簌落灰:“春节前交付《毛选》十万册!”油墨的刺鼻气味裹着铅毒味儿呛人喉咙,工人们蜷着冻红的手刮糊成团的字迹,掌心汗液混着墨色浸透棉纱手套。
“石子粉掺多了!”老陈用镊子拨开黏在刷版的半凝固墨团,放大镜下晶粒棱角如刀。院里突然炸响赵大强的吼声:“松柴烧尽咧!”他杵在纸坊墙角冒死气的松烟窑前,窑膛灰烬里躺着半截印有“枕木专用”的松木桩——村后山最后两棵百年老松,被省林场截成铁路枕木拖走了。
暴雪封山时,山道只乌鸦飞过的嘶鸣。赵三龙突然拖出十二架门板雪橇:“去槽门沟刮树漆!”人刚蹿出院门,风雪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背影。
槽门沟的漆树林披着寸厚的冰铠甲。赵三龙一刀劈向树皮,“铛”地溅起火星子。冻透的树干比生铁还硬,刀刃只在冰壳上留下白痕。手指刮得渗血才扒开冰层,乳黄漆胶刚渗出缝儿就凝成蜜蜡状的冰坨。西十八棵树折腾到日头西斜,满打满算刮出半陶碗硬胶。
“这点胶够熬两锅墨!”赵二虎的狗皮帽檐结了冰帘,哈气在眉梢凝成白霜。
墨坊的石臼冻得像坨生铁。刘桂香抡起松木槌砸向臼中胶块,“哐”地一声,槌头竟反弹半尺高。周彩凤的竹杖突然捅进灶膛,扒出半燃的松塔炭铺在石臼底:“炭火煨着槌!”红炭烤着石底,槌头落下时裹满粘手的胶浆。胶液沸起来涌起焦煳烟,眼看要烧干锅底,张寡妇突然泼进半瓢滚烫的豆浆:“祖传豆浆点烟!”沸腾的胶浆遇豆汁骤缩成膏,浮起油亮的乌光。
省印刷厂验墨车间的日光灯惨白。总工程师的狼毫蘸着清水墨锭,在铜版纸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灰线:“含水量咬不住纸!”
“劳驾试这个。”赵晓燕解开粗布包递过毛笔——笔尖浸的是豆浆熬的漆胶松烟墨。狼毫扫过宣纸的刹那,墨痕如刀刻般嵌入纸纹,连笔锋收束的钩角都清晰如碑拓。墨线在灯下浮起层幽暗的金星,竟是胶质里包裹的天然矿晶!
“好墨!好墨啊!”老工程师惊呼声未落,化验员捧着离心管闯进来:“墨里检出石粉杂质!”
离心机嗡鸣着分离墨液。老陈的镊子夹住管底晶粒置于显微镜下:“漆树吸了六十年山岩矿髓,胶里带的是石英矿衣!”屏幕里晶体的六棱柱结构透着玉髓般的光泽,分明是未沾尘的天然矿砂。
印刷机轰隆复响那晚,油纸包裹的半块松烟墨却在更衣室被盗。汽灯摇动的阴影里,赵大强的手正往棉袄内襟塞墨锭——他那烟鬼爹的牌位前还供着早年被李家收买的松烟秘方,如今这锭墨正是赎罪的供品。
寒夜将尽时,十万册《毛选》堆成红色山峦。省委宣传部的探照灯扫过扉页,铅字边缘忽地跳起碎钻般的金斑——正是漆墨里微矿晶的光焰!“这墨...”干部捻着书页惊疑不定,“掺了金粉不成?”
赵晓燕捧起星火纸印制的封面。微矿晶被墨汁带入星火纸的麻线孔隙,在灯下竟汇成北斗七星的排布。天光刺破云层射进仓库时,头一茬日光照亮檐角冰溜融化的水珠——水滴坠向院墙根断裂的松木枕木,木芯溢出的松脂裹着矿晶,凝成天然的松烟墨胚胎。
风歇雪止的清晨,县里派来的胶轮车碾过蓝冰河。车斗满载着《毛选》垒成的红色方阵驶向省道,朝阳映得纸页间的墨色幽光浮动,恰似暗夜长河里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