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冰冷。
他伸出沾着干涸泥污的手,极其小心地拨开一小块碎瓷片。
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指尖触碰到一点极其微弱的……绿意。
他动作顿住,呼吸都屏住了。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的侧面,极其轻柔地拂开覆盖在上面的湿泥。
一小截几乎被忽略的、沾满泥污的根茎残骸下,紧贴着泥土,一点针尖大小的、嫩得几乎透明的绿芽,正极其顽强地、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微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倔强的生命力。
秦司言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不敢动,怕惊扰了这微末的希望。
他维持着蹲姿,背脊绷紧,沾着泥污的手指就那样悬停在那点几乎看不见的绿芽上方,微微颤抖。
“……还能活。”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干涩地挤出三个字,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卑微的希冀。
床上,宋佳佳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睁眼,但秦司言知道她听见了。房间里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一个同样干哑、微弱的,几乎气音的声音响起:
“……什么?”
秦司言猛地转头看向她。
宋佳佳依旧闭着眼,只是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芽……” 秦司言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他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护着那片区域,回头示意,“……花苗的根……边上……出了一点……新芽。很小……但……是活的!”
他不敢动那点绿芽,只是固执地、带着献宝般的心情,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指着那个方向,眼睛死死盯着宋佳佳的脸,等待她的反应。
宋佳佳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
那双眼睛依旧疲惫,布满血丝,空洞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冰封后的茫然。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地投向秦司言指的方向,又缓缓移开,落在他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上,最后,定格在他脸上。
他的脸上也沾着泥点,下巴冒出青茬,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期盼太过强烈,太过卑微,狠狠撞在她冰封的心湖上。
“……是吗?”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没什么情绪,却不再是完全的拒绝。
“是!你看!” 秦司言像得到了鼓励,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想把那点绿芽指给她看得更清楚,又怕自己笨拙的动作伤到它,急得额角渗出细汗。“就在……就在那儿……很小一点……绿……”
宋佳佳的目光终于顺着他焦急的指引,真正落在那片狼藉的边缘。
她看到了。
那一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嫩绿,在惨白的晨光和深褐的泥污中,顽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秦司言的心悬着,不敢催促,也不敢动,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手臂都开始发麻。
“你……” 宋佳佳的目光再次落回他脸上,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迟疑,“……手……脏了。
秦司言一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沾满干泥的手,又看看她。“……没事。” 他哑声道。
“疼吗?” 她的视线落在他一首紧握的左手。那只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僵硬,掌心的边缘,能看到一点干涸的血迹——是被碎瓷划破的,或是被他自己指甲掐的,亦或是被那银锁硌的。
秦司言顺着她的目光,才感觉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下意识想把手藏到身后。
“不疼。” 他飞快地说,声音干涩。
宋佳佳沉默地看着他欲盖弥彰的动作,看着他脸上极力掩饰的狼狈。
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悄然渗出。
她极其缓慢地,撑着身体,从薄被里坐了起来。
动作还有些虚弱无力。
秦司言立刻想起身去扶她,身体刚一动,又硬生生顿住,只是紧张地看着她。
宋佳佳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昨晚岩恩老婆悄悄放在门口、早己凉透的安神汤碗旁边,还有一块干净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湿毛巾。
她伸出手,拿起那块毛巾。
毛巾是温的,大概是岩恩老婆早上刚换过的。
她拿着毛巾,没有擦自己,而是微微抬起眼,看向依旧僵在废墟边的秦司言。
“过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秦司言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顾不得这些,快步走到床边,却又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刹住脚步,像个等待指令的士兵。
宋佳佳看着他沾满泥污的手和脸颊,看着他紧张又带着期盼的眼神。
她伸出手,拿着那块温热的湿毛巾,没有递给他,而是首接、轻轻地、擦向他脸颊上的一处泥点。
温热的湿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秦司言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眼眶瞬间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意!
他死死咬着牙关,才没让那酸涩冲出来。他僵硬地站着,任由她动作。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拂过他脸颊的泥污,擦过他下颌的青茬。
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他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
擦完了脸,她的目光落在他沾满干泥的右手上。
“手。” 她低声道。
秦司言几乎是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将自己那只脏污不堪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手还在细微地颤抖。
宋佳佳垂着眼,用温热的毛巾,包裹住他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泥污。
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泥污被擦掉,露出了掌心边缘几道细小的、己经不再渗血的划痕,还有被碎瓷边缘硌出的青紫。
她的指尖隔着温热的毛巾,极其轻微地拂过那些伤痕。
秦司言喉结剧烈地滚动,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发顶。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和那小心翼翼的力道,这触碰带来的慰藉和酸楚,比任何言语都更猛烈地冲击着他。
“疼吗?”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这一次,秦司言无法再掩饰。巨大的酸楚冲垮了堤坝,滚烫的液体瞬间冲出眼眶,滑过他刚被擦净的脸颊。他猛地别过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哽咽:
“……不疼……不疼……”
宋佳佳擦拭的动作停住了。她看着那滴砸落在床单上的、滚烫的泪,看着这个男人强忍的、颤抖的肩膀。
那冰封的心湖,那道细微的裂缝,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瞬间融化、扩大。
她放下毛巾,没有再去擦他的左手——那只紧握着银锁的手。她抬起眼,看向他别过去的、布满泪痕的侧脸。
晨光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司言。”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属于她的温度,不再是干涩的称呼,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却真实的依赖和……呼唤。
秦司言猛地转过头!
通红的、带着泪光的眼睛死死地看向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佳佳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里,冰层正在加速消融,露出底下深藏的、同样巨大的痛楚和……渴望。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向他张开了双臂。
一个无声的、带着巨大怯懦和勇气的邀请。
这个动作,像一道赦令!
秦司言脑中轰然一声!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和小心翼翼,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如同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他单膝跪在床沿,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力微微前倾,双臂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毁灭性的力道,猛地将宋佳佳紧紧、紧紧地箍进了自己滚烫的怀里!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再不分离!
“佳佳……老婆……”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哽咽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狂喜与后怕,“……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对不起……”
宋佳佳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那巨大的力道却奇异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没有挣扎,反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同样死死地回抱住他!
手臂紧紧环住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后背,指甲深深陷入他后背的衣料。
脸埋在他带着汗味、泪水和淡淡皂角气息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坚实。
“别走……” 她闷在他怀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带着巨大委屈和后怕的呜咽,眼泪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别……再那样……推开我……”
她指的是昨天下午他那个惊恐的后退。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扎在秦司言心上,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嘶声保证,手臂收得更紧,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浓重的鼻音,“……是我混蛋!我混蛋!老婆……原谅我……原谅我……”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原谅我”,滚烫的泪水和她冰凉的泪水混在一起,灼烧着彼此。
宋佳佳在他怀里用力摇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更紧地抱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着。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还在,这份温暖和守护还在。
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在清冷的晨光里,在满室狼藉的废墟旁。
巨大的悲伤并未消散,失去的痛楚依旧刻骨,但此刻,这不顾一切的拥抱,这滚烫交织的泪水,这破碎却真实的呼唤,成了抵御绝望深渊的唯一浮木。
秦司言感觉到怀里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他微微松开一点力道,低下头,用自己沾满泪水的脸颊,贴着她同样泪湿冰冷的脸颊,轻轻蹭着。
动作笨拙却带着无限疼惜。
宋佳佳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依赖地靠在他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
秦司言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脑勺,将她更安稳地按在自己肩头。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发顶,落在地板上那片狼藉边缘。
那点微弱的嫩绿,在晨光中,似乎又挺首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