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成了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未尽的期待。
空置的婴儿房被秦司言锁了起来,但那份无形的缺失感,却如同幽灵,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阳光透过飘窗照进来,落在温雅送的那束洁白的雏菊上,花瓣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清冷而固执的香气,像是在无声地哀悼。
宋佳佳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她安静地任由秦佳言照顾,吃饭、喝水、洗漱,像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眼神大部分时候是空洞的,望着窗外同一片天空,或者盯着那束雏菊,一盯就是几个小时。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巨大的悲伤仿佛在她体内凝固成了坚冰,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温度。
秦司言寸步不离。
他变得异常沉默,眼底的悲伤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所取代。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他变着花样做她曾经喜欢的清淡食物,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试图唤回一丝她的回应,哪怕是一个眼神。
“老婆,今天阳光很好,要不要去花园坐坐?我扶你。”
“看,李姨买了最新鲜的草莓,很甜,尝尝?”
“温雅……送的花开得很好,你喜欢吗?”
回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默,或者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摇头。
夜晚是最难熬的。宋佳佳常常在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眼神惊恐地瞪大,双手死死揪住被单,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秦司言总是第一时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不怕,老婆,我在,我在……只是噩梦……没事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却似乎无法穿透她内心那层厚厚的坚冰。
他注意到她开始无意识地抚摸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指尖一遍遍划过那片曾经孕育生命的皮肤,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眼神却空洞得令人心碎。
有时,她会突然停止动作,浑身僵硬,然后猛地将脸埋进枕头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
抑郁的阴影,如同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秦司言的心被反复凌迟。
他看着她沉沦在无边的痛苦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太多自己的悲痛,怕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怒火,都被他死死压在心底,化为更深的守护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必须撑住,为了她。
他开始联系最好的心理医生,温雅是其中之一。
温雅会定期来访,她并不急着让宋佳佳开口,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有时带一些舒缓的精油,有时只是读一段安静的文字。她的存在像一道温柔的光,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宋佳佳对她并不排斥,但也谈不上亲近,只是在她来时,空洞的眼神会多停留几秒。
然而,情况还是在不可逆转地恶化。
一天午后,秦司言在书房处理一些积压的公司紧急事务(阿强几乎每天都要来汇报,秦司言只能在宋佳佳短暂浅眠时处理)。李姨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轻手轻脚走进主卧。
“少夫人,喝点燕窝吧?秦先生特意……” 李姨的话戛然而止。
宋佳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靠在床上发呆。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站在飘窗前。她的面前,是温雅送的那瓶雏菊。只是,那束花此刻被她攥在手里,花瓣被揉捏得破碎不堪,汁液染脏了她苍白的指尖和睡衣。
更让李姨惊恐的是,宋佳佳的表情。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茫然。
她低头看着手里残破的花,又抬头看看窗外刺眼的阳光,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找不到归属感的恐慌。
“跳跳……” 她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眼神更加迷茫,“跳跳……是谁?”
她像是被自己的话惊到了,猛地丢开手里残破的花束,踉跄着后退一步,双手抱住了头,痛苦地摇着:“头好痛……谁……谁在叫我?我是谁……这是哪里……”
“少夫人!” 李姨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碗“啪”地摔在地上!她冲过去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宋佳佳。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书房的秦司言。他像一阵风般冲进主卧,看到的就是宋佳佳抱着头,眼神惊恐涣散,赤脚踩在破碎的瓷片和残花上,嘴里语无伦次地低喃着:“跳跳……不……不是……我……头好痛……妈妈……外婆……”
“佳佳!” 秦司言肝胆俱裂!
他冲过去,不顾地上的碎片,一把将宋佳佳打横抱起,远离那片狼藉。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眼神像受惊的鹿,充满了陌生的恐惧,看向他的目光,再无半分熟悉的爱意或依赖,只有纯粹的、对陌生人的惊恐!
“放开我!你是谁?!放开!” 她尖叫着,用力捶打他的胸膛,指甲在他脸上划出血痕。
秦司言的心像是被生生剜了出来!他死死抱住她,任由她挣扎踢打,声音嘶哑破碎地安抚:“佳佳!是我!司言!秦司言!你看看我!我是你丈夫!别怕!是我!”
“秦……司言?” 宋佳佳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的惊恐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她看着秦司言布满血丝、写满痛楚的脸,眉头越皱越紧,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极其困难的事情,“秦司言……丈夫……?” 她重复着,眼神却越来越空洞,最终化为一片彻底的迷茫和困惑,“我……不记得……头好痛……好痛啊……” 她痛苦地呻吟着,再次抱住了头。
失忆!
这个可怕的词如同惊雷,在秦司言脑海中炸开!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他以为失去跳跳己是地狱的底层,却没想到,命运还能给予他更残忍的一击——夺走他爱人关于他们爱情、关于他们共同经历的所有记忆!包括那份深入骨髓的痛!
“叫医生!快叫温医生!叫周医生!” 秦司言对着吓傻的李姨嘶吼,声音带着泣血的绝望。
他抱着因为剧烈头痛而蜷缩呻吟的宋佳佳,如同抱着世界上最脆弱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抱着一个失落在时空缝隙里的陌生人。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张苍白痛苦、写满陌生和迷茫的脸颊,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砸落在她的额头上。
“没关系……老婆……没关系……”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绝望的执着,“不记得……也没关系……”
“我在这里……”
“我会一遍一遍告诉你……我是谁……你是谁……”
“我会告诉你……我们有多相爱……”
“我会告诉你……沙漠的梨树……我们的家……”
“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首到……你想起我……”
“或者……首到我死……”
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重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记忆去填补她脑海中的空白。
失忆,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缓慢地、残忍地切割着他仅存的希望。
但这一次,他连悲伤和愤怒的力气都快要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永不放弃的守护。
温雅和周医生很快赶到。
初步检查后,周医生的表情异常凝重:“产后抑郁引发的急性解离性障碍,伴随选择性失忆。巨大的心理创伤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她……主动屏蔽了与最痛苦事件相关的记忆链,可能包括孩子、甚至……与之紧密相连的人和事。”
温雅看着紧紧抱着宋佳佳、眼神死寂如同枯井的秦司言,再看看他怀里那个眼神迷茫、如同初生婴儿般脆弱的女人,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悲悯。她轻声说:“秦先生,她现在非常脆弱。记忆的屏障很厚,强行唤醒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我们能做的……是提供一个绝对安全、没有压力的环境,用新的、温暖的体验……慢慢滋养她,等待……也许有一天……”
她没说下去,但秦司言明白了。
也许永远都想不起来。
宋佳佳在药物的作用下,头痛渐渐缓解,沉沉睡去。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紧锁,身体微微蜷缩,充满了不安。
秦司言将她轻轻放回床上,盖好被子。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指腹一遍遍着她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枚戒指,她忘记摘下,也忘记了它的意义。
窗外,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也染红了床头那束被丢弃又被秦司言默默拾起、重新插好的、沾着泥土和泪痕的残破雏菊。
家,还在。
人,还在。
爱,还在他的心底,燃烧着微弱的火焰。
只是,那个深爱着他、与他共同经历过所有悲欢的宋佳佳,似乎迷失在了她自己筑起的、名为遗忘的迷宫里。
秦司言俯身,在宋佳佳沉睡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带着无尽悲伤和永不放弃誓言的吻。
“睡吧,老婆。”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沉重得如同誓言,“无论你记不记得,我都在这里。”
“我是秦司言。”
“是你的丈夫。”
“是你……永远的家。”
长夜漫漫,守护才刚刚开始。这一次的对手,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创伤和无情的遗忘。
秦司言如同一座孤岛,在记忆的废墟上,固执地亮着唯一一盏灯,等待着那个迷失的灵魂,或许,永远也等不到的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