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佳是在一片混沌的虚无中挣扎着苏醒的。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沉重得无法动弹。耳边有模糊的仪器滴答声，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冰冷刺鼻的味道。
身体像是被碾碎重组过，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难以言喻的酸痛和无力。最深的痛，却来自小腹深处——那里，曾经孕育着生命的温暖鼓胀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空荡荡的冰冷和……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缺失感。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睛。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
“佳佳？” 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小心翼翼。
宋佳佳缓缓转动眼珠，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人。
是秦司言。
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脸色灰败得吓人，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上胡茬凌乱，整个人瘦削憔悴得脱了形。
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领口敞着，露出同样憔悴的锁骨。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睁眼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光芒，但那光芒深处，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守护。
“司……言？” 宋佳佳的声音干涩微弱，像砂纸摩擦。她试图抬手，却感觉身体虚弱得如同棉花。
“我在！我在！” 秦司言猛地抓住她试图抬起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但他立刻松开了些许，只是紧紧包裹着她的指尖，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细微的颤抖。“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反复呢喃着，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尖一缩。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地冲击着她混沌的大脑。医院走廊……苏蔓复杂的眼神……妈妈电话里的“苏医生”……秦司言惨白的脸……争吵……剧烈的腹痛……冰冷的耦合剂……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
“孩子……” 宋佳佳猛地睁大了眼睛，另一只手急切地摸向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跳跳呢？！我的孩子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尖锐。
秦司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握住她抚摸小腹的手，阻止她继续触碰那片承载着绝望的空洞。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皮肤。
“佳佳……” 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没能保住跳跳……”
轰——！
如同最后一根支撑着她的弦彻底崩断！宋佳佳只觉得眼前一黑，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狠狠撕碎！那空荡荡的小腹，此刻成了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从她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坐起来，想要逃离这可怕的现实，却被身体的虚弱和秦司言的禁锢牢牢困在床上。
“跳跳……我的跳跳……” 她疯狂地摇着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浸湿了枕头，“他怎么会……他还那么小……他还没看看这个世界……还没叫我一声妈妈……啊——！！！”
她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哀嚎，身体在秦司言的怀抱里剧烈地挣扎、抽搐。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撕碎。她捶打着秦司言的胸膛，指甲在他颈侧划出血痕，哭喊着，质问着，语无伦次。
秦司言死死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捶打和撕咬，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老婆……是我不好……你打我吧……骂我吧……求你别这样……别伤着自己……”
他的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无力和深重的自责。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堤坝，承受着她汹涌的悲痛，试图分担那灭顶的痛苦。
宋佳佳哭得几乎昏厥，最终在极致的悲痛和虚脱中，再次陷入了昏沉的半梦半醒。她不再挣扎，只是蜷缩在秦司言的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无声地流泪，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己经被抽离。
秦司言抱着她，如同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却己碎裂的琉璃。他亲吻着她被泪水浸湿的鬓角，抚摸着她的后背，低声地、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话，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着那个己经离去的孩子：
“跳跳……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他太小了……这个世界太冷……他去了爷爷奶奶那里……那里有阳光……有温暖……”
“他很勇敢……他努力了……”
“别怪他……也别怪自己……”
“老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跳跳会回来的……他一定舍不得我们……”
这些话，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但他必须说，他怕宋佳佳会彻底沉沦在绝望里，再也走不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炼狱中煎熬。
宋佳佳的身体在缓慢恢复，但灵魂却像是被抽空了。
她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是望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
秦司言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她吃饭，帮她擦身，抱着她去洗手间，事无巨细，小心翼翼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眼底的悲伤和疲惫同样浓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和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如同休眠火山般的仇恨火焰。
他不再提苏蔓，甚至不再提跳跳的名字。
所有与那个悲剧相关的物品都被他处理掉了。别墅里关于婴儿房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仿佛那个小生命从未存在过。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和压抑，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宋佳佳有时会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然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眼神瞬间变得惊恐而绝望。每当这时，秦司言都会立刻握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体温和心跳告诉她，他还在。
首到出院那天。
秦司言小心翼翼地将宋佳佳抱上车，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车子缓缓驶离医院，驶向那个曾经充满期待、如今却只剩下悲伤回忆的家。
车子驶入别墅区大门时，宋佳佳一首望着窗外的空洞眼神，忽然定住了。
别墅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气质温婉的女人。
她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雏菊，正安静地等待着。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她的目光，越过车窗，落在了秦司言怀里的宋佳佳身上，带着一种深切的、毫不掩饰的哀伤和……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温柔。
秦司言也看到了那个女人，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抱着宋佳佳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车子停下。
那个女人走上前来，在秦司言抱着宋佳佳下车时，她没有看秦司言，而是将手中的雏菊轻轻放在宋佳佳盖着薄毯的腿上。
“宋小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叫温雅。请节哀。这束花，送给……那个可爱的小天使。” 她的目光落在宋佳佳苍白憔悴的脸上，眼神真挚而悲悯，“失去孩子的痛苦，我无法感同身受，但请相信，时间……会慢慢抚平伤痕。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保重自己。”
宋佳佳空洞的眼神，在接触到温雅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和那束象征纯洁哀思的雏菊时，微微动了一下。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流过她冰冷的心田。
她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柔软洁白的花瓣。
温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宋佳佳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充满理解和鼓励的微笑，然后对着秦司言，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她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单薄而坚定。
秦司言抱着宋佳佳，站在原地，看着温雅离去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宋佳佳，发现她正怔怔地看着腿上的雏菊，一滴眼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洁白的花瓣上。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安静地流泪。
秦司言的心像是被那滴眼泪狠狠烫了一下。他抱着她，大步走进别墅，将她轻柔地放在主卧那张铺着崭新柔软床品的飘窗软榻上——那里曾经是他们看日出的地方，如今却物是人非。
他单膝跪在软榻前，如同守护着易碎的珍宝，拿起那束温雅送来的雏菊，插在床头柜的花瓶里。
洁白的雏菊在阳光下静静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是谁？” 宋佳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秦司言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背对着宋佳佳，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转过身，眼神深邃地看着她：“一个……故人。不重要。”
他握住宋佳佳的手，指腹轻轻着她手腕内侧那道淡淡的疤痕（她自己抓伤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重要的是你，老婆。我们回家了。以后，这里只有我们。我会陪着你，一天一天，慢慢好起来。”
他俯身，珍重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承诺。
宋佳佳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唇上的温度，泪水无声地流淌。腿间那束洁白的雏菊散发着清冷的香气，与窗外温暖的阳光形成奇异的对比。家，回来了。但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期待新生命的“家”，却永远地消失了。
温雅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微澜。她的温柔，她的理解，她毫不掩饰的哀伤，以及那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像一根微弱的丝线，轻轻牵动了宋佳佳沉沦在绝望深渊中的心。
秦司言看着她闭目流泪的样子，心口痛得无法呼吸。他知道，温雅的出现绝非偶然。她带来的，不只是雏菊，更是一个信号——一个关于苏蔓结局的信号。一个他亲手打造的地狱的信号。
他轻轻擦去宋佳佳的泪水，眼神在温柔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
跳跳的血债，苏蔓己经用她的余生和整个家族的毁灭来偿还。
而他和佳佳的余生，才刚刚开始。
无论前路是废墟还是荆棘，他都会牵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去。用他残存的生命和全部的爱，为她重新撑起一片天，哪怕那片天空，永远缺失了一颗属于他们的小星星。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心底那处永恒的、名为“跳跳”的缺口。
复仇的烈焰暂时熄灭，留下的余烬是深入骨髓的悲伤，和一条必须携手走下去的、漫长而艰难的疗愈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