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他没有昏厥，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那片被彻底撕碎的土墙，看着那片己经没有任何战术可言的战场。
脑子里，那根名为智谋的弦，断了。
“撤……”
一个沙哑的，几乎不属于人类的声音，从李自成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刘宗敏猛地回头，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
“闯王！不能撤！我们还有人！我带队再冲一次！我就不信他们的铁疙瘩打不完！”
李自成没有理他。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曾经高举着“均田免粮”的大旗，引得天下响应。
此刻，却做出了一个斩落的动作。
“传令。”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属于枭雄的冰冷。
“后军变前军，即刻向西，全速撤退。”
“所有辎重，粮草，攻城器械，全部丢弃。”
“前锋营，中军营，原地阻击，为大军争取一个时辰。”
这道命令，比二十门步兵炮的齐射，还要让刘宗敏感到寒冷。
前锋营和中军营，那是他大顺军最精锐的核心。
现在，就这么被当成了断后的弃子。
十几万的百战精锐，就为了给后面的人，争取一个时辰的逃命时间。
“闯王！你……”
刘宗敏的话，被李自成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不甘，只有一片死灰。
一片死灰之下，是更可怕的，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疯狂。
“我们败了。”
李自成一字一句，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血肉。
“但我们，还没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们，就是我们留给崇祯的……青山。”
说完，他不再看战场一眼，转身，大步走下了望楼。
望楼之下，大顺军的营地己经彻底炸了锅。
溃败的浪潮，从最前方的土墙开始，无可阻挡地向后席卷。
士兵们丢盔弃甲，踩着同伴的尸体向后狂奔。
他们不怕冲锋，不怕白刃战，但他们怕那种看不见的，无法理解的，收割生命的死亡。
督战队挥舞着屠刀，砍倒了几个逃兵，但他们很快就被成千上万的溃兵洪流，彻底淹没。
整个战场，成了一场盛大的，自相践踏的血肉盛宴。
彰义门的城墙上，则是另一番景象。
“赢了！我们赢了！”
一个年轻的士兵，扔掉了手里的长矛，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点燃了整座城楼。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狂喜的呐喊。
“哈哈哈哈！”
徐达仰天狂笑，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泪水。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一群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他一把搂住旁边的李文忠，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力气大得让曹国公龇牙咧嘴。
李文忠没有推开他，他只是看着城外那片溃散的洪流，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喜悦与后怕的神情。
这场胜利，来得太像一场梦。
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狂欢里。
除了王三水。
他正蹲在一门还在散发着灼热气息的步兵炮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仔细地清理着炮膛里的火药残渣。
他的表情，和他前几日看兵器局废品时，没有任何区别。
“炮管内壁出现细微划痕，钢材质地还是不够均匀。”
“三百二十一发炮弹，消耗钢料一千九百斤，火药西百斤。”
“城内剩余钢料，不足五百斤。火药存量，不足三日之用。”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走到正在狂笑的徐达面前。
“别笑了。”
徐达的笑声戛然而生。
“李自成跑了。”
王三水指了指城外那片混乱的景象。
“他丢掉了至少十万人，还有所有的辎重，但他的主力建制还在。最多三天，他就能收拢残部，退回山西。”
他环视了一圈城墙上那些欢呼雀跃的士兵。
“我们打退了他一次。然后呢？”
“我们有足够的兵力，去追击，去把他的主力彻底歼灭在京畿之地吗？”
徐达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追击？
京营的兵，连守城都战战兢兢，你让他们出城野战？
怕不是前脚出城，后脚就得让闯贼的残兵败将给包了饺子。
“我们没有。”
王三水替他回答了。
“所以，这场胜利，唯一的意义，就是给我们争取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他转头，看向李文忠。
“曹国公，抄家抄出来的银子，还能撑多久？”
李文忠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
“军饷，抚恤，兵器局的开销……流水一样花出去。最多，再撑十天。”
王三水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大炮能打跑敌人，但大炮不能当饭吃。”
他看向皇宫的方向，语气平淡，却让徐达和李文忠感到一阵寒意。
“去告诉陛下，还有满朝的文武百官。”
“京城解围之喜，值得庆贺。”
“但是庆功宴的菜单，得换一换了。”
“我不要山珍海味，也不要金银赏赐。”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打开所有官仓、皇仓，清点城内所有粮食，由军队统一管制，全城按人头配给。从皇帝到乞丐，每人每天的口粮，都一样。”
“第二，全城丁壮，不分贵贱，全部编入预备营，每日操练。兵器局，再扩建三倍。”
李文忠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条，是要断了所有人的口粮特权。
第二条，更是要将整个京城，变成一座巨大的军营。
这是要把崇祯皇帝和那些王公大臣，最后一点体面，都撕得粉碎。
“王先生……”
李文忠艰难地开口，“此事……怕是比让那些大人捐家产，还要难。”
“那就让他们选。”
王三水看着城下那片狼藉的战场，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
“是现在交出粮食，拿起武器，跟我一起把这座城打造成铁桶。”
“还是等着李自成下一次卷土重来，大家一起，整整齐齐地饿死，或者被杀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