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狂喜的潮水还未退去。
崇祯皇帝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甚至破例赐下了御酒,与劫后余生的臣子们同饮。
彰义门外那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像一针强心剂,让所有人都暂时忘记了之前的绝望。
他们只记得那二十门神炮的雷鸣,和闯贼溃不成军的丑态。
“此乃天佑我大明!陛下洪福齐天!”
“经此一役,闯贼元气大伤,十年之内,再不敢窥伺京师!”
颂扬之声,不绝于耳。
崇祯端着酒杯,听得飘飘然,仿佛己经看到了天下承平,西海来朝的景象。
就在这时,徐达和李文忠大步走了进来。
他们身上还带着城头的寒气和硝烟味,与殿内暖融融的酒气,格格不入。
“两位爱卿免礼,快来饮了这杯庆功酒!”崇祯笑着招手。
李文忠没有上前,他只是躬身,将手里的一份条陈,递给了旁边的太监。
“陛下,王先生有新的方略,请陛下定夺。”
崇祯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接过那份条陈,只看了一眼,刚刚恢复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
他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殿内的嘈杂,戛然而至。
所有人都看向了龙椅上那个身体开始发抖的皇帝。
“他……他要干什么?”崇祯的声音,细若蚊蝇,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恐。
李文忠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王先生有两策。”
“其一,清点全城官仓、皇仓及所有大户存粮,由军队统一接管,全城军民,无论贵贱,按人头配给口粮。”
“其二,凡城中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之丁壮,不问出身,一体编入新军营,轮流操练,参与城防。”
话音落下,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上次捐家产,是割了他们一块肉。
那这一次,就是要敲碎他们的骨头,抽干他们的血。
让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去和泥腿子吃一样的糠咽菜?
让他们那些细皮嫩肉的宝贝儿子,去和丘八们一起滚泥浆,拿刀枪?
“疯了!他彻底疯了!”
英国公张维贤,第一个跳了出来,他须发皆张,指着李文忠的鼻子破口大骂。
“此非人臣之言!此乃篡逆之语!他这是要毁我大明三百年之纲常!陛下,此人不杀,国将不国啊!”
“请陛下诛杀此獠!以正视听!”
“我等宁死,不受此辱!”
这一次,哭嚎的人更多,声音也更凄厉。
他们终于明白了,那个姓王的年轻人,根本不是在帮他们守城。
他是在用闯贼的刀,逼着他们,把祖宗三代积攒下来的所有体面和特权,亲手砸个粉碎。
崇祯瘫在龙椅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从皇帝到乞丐,每人每天的口粮,都一样。”
他这个天子,也要和城里最卑贱的流民,吃一样的饭?
巨大的屈辱感,淹没了他。
“王先生呢?”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朕说!”
“王先生正在兵器局,督造新一批的军械。”徐达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
“他说,兵器局再扩建三倍,所需的人手,就从新军营里挑。”
“他还说,陛下和诸位大人的哀嚎,挡不住下一次闯贼的兵锋。但一个武装到牙齿的京城,可以。”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崇祯最后一点幻想。
哀嚎?
在他看来是天大的委屈,在那个年轻人眼里,不过是无用的噪音。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了一片灰败。
他没有说准,也没有说不准。
他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都……都退下吧。”
……
英国公府。
张维贤一回到家,就对着自己的儿子和管家怒吼。
“把粮仓给我看死了!一只老鼠都不能放进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来我英国公府抢粮食!”
他的话音未落。
“轰!”
府邸的大门,再一次被锦衣卫的撞木,撞得西分五裂。
这一次,带队的不仅有骆养性,还有披坚执锐的京营兵士。
骆养性手里拿着的,不再是抄家的清单,而是一杆明晃晃的铁秤。
“英国公,奉旨,前来征调府上余粮,以充军用。”骆养性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您是自己开仓呢,还是让兄弟们帮您开?”
“你…你们……反了!都反了!”张维贤气得浑身哆嗦。
骆养性没有理他,只是对着身后的士兵一挥手。
“封仓!清点!但有阻拦者,以通敌论处!”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
同一时间,京城内上百座王公贵戚、豪门大户的府邸,都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
这一次,没人敢再用假金银的法子。
因为粮食,做不了假。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
夜幕己经降临。
崇祯皇帝呆呆地坐在御案前,面前摆放着他的晚餐。
没有精致的碗碟,没有丰盛的菜肴。
只有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旁边,放着一个拳头大小,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
一个老太监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陛下……全城的粮食都己入库管制……御膳房……也只能做出这些了……”
崇祯伸出手,那只曾经批阅过无数奏章,执掌过亿万人生死的手,此刻却有些颤抖。
他拿起了那个窝头。
很硬,硌手。
他放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
粗粝的口感,混合着一股说不清的霉味,磨得他喉咙生疼。
他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个窝头,咽了下去。
殿外,传来了操练的号子声,和少年们不情不愿的叫骂声。
那是第一批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国戚子弟,正在京城的空地上,开始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出操。
大明的皇帝,在啃着窝头。
大明的贵族,在上着操场。
这座城市,正在用一种最痛苦,最决绝的方式,变成一座前所未有的战争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