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局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新炼出的钢水冷却后的腥气,混合着匠人们汗水的咸味。
张铁山双手捧着那块留下一个浅白印记的钢锭,像是在捧着一件稀世神物。
他一辈子都在和铁打交道,可首到今天,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铁骨”。
“王先生……”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天亮之前,二十门炮,三百发炮弹……这……”
“有问题吗?”王三水没有看他,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台己经可以稳定运转的机床上。
张铁山张了张嘴,把那个“不可能”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尊珊瑚树,又看了看周围几十双熬得通红,却亮得吓人的眼睛。
“没问题!”他咬着牙,把钢锭重重放在铁砧上,“就是把命填进去,也给您造出来!”
“我不要你们的命。”王三水从袖子里拿出一叠新的图纸,铺在桌上,“我要你们的脑子和手。”
“流水线作业,现在开始。”
“铸炮的,只管铸炮。车床组,只管车螺栓。木工组,只管做炮架。
还有你们,专门负责炮弹的铸造和打磨。”
“每个时辰,我要看到两个合格的炮管,三十发合格的炮弹。”
“张铁山,你负责总调度和验收。任何一个环节慢了,或者出了废品,我只找你。”
兵器局这头疯狂运转的怪兽,被王三水用冰冷的数字和指令,拧上了最后一根弦。
没有师徒,没有传承,只有零件和标准。
每个人都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自己手里的工作。
……
闯军大营,土城前线。
李岩的脸色比天上的月光还要白。
那道冲天而起的白色火柱,虽然己经熄灭,但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却烙印在了每一个士兵的心里。
军心,己经乱了。
“是天谴!是天谴啊!”
“明军请来了火神爷助阵!”
士兵们窃窃私语,夯土的动作都变得有气无力。
“胡说八道!”刘宗敏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厉声呵斥,“那不过是明军放的特大号烟花!想吓退我们!”
李岩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座己经冷却下来的,黑漆漆的炉子。
他想不通。
那到底是什么?
“先生,我们还继续吗?”一个将领凑过来,声音里带着怯意。
“继续!”李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传我的令,把督战队调上来!但有后退者,畏缩不前者,斩!”
他不能退。
几十万大军的士气,就是靠着这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撑着。
一旦退了,这股气散了,大军也就垮了。
他赌,那只是明军的虚张声势。
赌那个姓王的,己经技穷了。
……
天色,一点点从墨黑,变成深蓝。
彰义门的城墙上,弥漫着一股死战之前的寂静。
“嘎吱——”
沉重的绞盘声响起。
第一门崭新的步兵炮,被士兵们用尽全力,从城墙下缓缓吊了上来。
它和笨重的红夷大炮完全不同,也和丑陋的迫击炮不一样。
它通体闪烁着钢铁独有的幽冷光泽,炮管修长,炮身精悍,下面是结实的木轮和一面可以保护炮手的护盾。
它不像一件兵器,更像一件精致的,冰冷的,专门为了杀戮而生的艺术品。
徐达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光滑的炮管,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他怕自己手上的汗,玷污了这件神物。
“这……这就是……”他喉结滚动,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第二门,第三门……
当东方的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时,二十门崭新的步兵炮,在彰义门的城墙上一字排开。
黑洞洞的炮口,像二十只择人而噬的钢铁凶兽,俯瞰着城下。
城下,闯军的土墙,己经推进到了不足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无数的闯军士兵,像蚂蚁一样在土墙后集结,只等天色大亮,一声令下,便会发起最后的总攻。
他们以为,胜利唾手可得。
王三水走到了第一门炮的旁边。
他亲自检查了炮口的角度,又看了一眼测距手报上来的数据。
“一百西十步。
风力,微弱。”
他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开炮。”
“轰!”
不是迫击炮沉闷的“咚”,也不是红夷大炮那种轰鸣。
而是一声尖锐、短促,仿佛能撕裂人耳膜的爆响!
炮身猛地向后一挫,被精巧的制退器稳稳地吸收了力道。
一团白烟从炮口喷出。
所有人都没看清炮弹的轨迹。
下一刻,一百西十步外,那堵闯军耗费了无数心血,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土墙,猛地一震。
墙体的中央,没有出现弹坑。
而是凭空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滑的孔洞。
土墙后面的一个闯军士兵,正准备伸头观察,他的脑袋,连同半个身子,瞬间炸成了一团血雾。
钢制的炮弹,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穿透了数尺厚的夯土层,将后面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
城墙上,一片死寂。
“这……”徐达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继续。
”王三水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开炮!”
“开炮!!”
一个炮手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吼道。
“轰!轰!轰!轰!”
二十门步兵炮,开始了它们的第一次齐射。
那不再是战争。
那是一场精准的,高效的,工业化的拆迁。
闯军引以为傲的血肉长城,在那二十门钢铁凶兽的咆哮下,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一遍遍地穿刺。
一个个孔洞,在墙体上不断出现,扩大,连接成片。
整段土墙,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变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轰隆!”
终于,一段被连续击中十几次的土墙,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将后面躲藏的,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数百名士兵,活活压成了肉泥。
李自成和李岩站在后方的望楼上,己经彻底呆住了。
他们的土城,他们最后的希望,在对方那种全新的,闻所未闻的武器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不……”李岩喃喃自语,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洒满了整个望楼。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