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局里，空气凝固了。
不再是之前赶制迫击炮时的那种紧张和亢奋，而是一种死寂，一种源于绝望的死寂。
几十个全大明最顶尖的匠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图纸，一个个面色惨白，像是看到了鬼。
张铁山的手在抖。
他那双能稳稳抡起百斤大锤的手，此刻却连一张薄薄的图纸都快拿不稳。
图纸上画的东西，他们看不懂，但又好像能看懂一点。
那东西有轮子，有可以上下左右摇动的炮管，有精巧的护盾，甚至还有一个能从后面打开的……屁股？
这哪里是炮？
这分明是一个用钢铁零件拼凑起来的，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怪物。
“王…王先生……”张铁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要裂开，“这…这东西，造不出来。
”
“对！造不出来！”
“这上面的小零件，比米粒还小，怎么造？”
“还有这个……叫什么‘膛线’的东西，要在炮管里头刻出螺旋的纹路？神仙也做不到啊！”
匠人们彻底崩溃了。
造迫击炮，那东西丑归丑，但还在他们的理解范畴之内，无非就是一个铁碗一个铁管。
可眼前这东西，己经超出了他们世代相传的所有知识和经验。
李文忠和徐达也凑在旁边，看着图纸，同样眉头紧锁。
他们是武将，他们能看出这东西如果造出来，会有多可怕。
可以随时移动，可以精准瞄准，防护力还强。
这东西上了战场，就是一座座可以行走的杀戮堡垒。
“为什么造不出来？”
王三水的声音很平静，他拿起图纸上的一个局部放大图。
“这个零件，叫螺栓。
用来固定炮身和炮架。
张师傅，你告诉我，造它难在哪里？”
“这……”张铁山指着螺栓上那细密的螺纹，“这纹路，要一圈一圈分毫不差，还要跟另一个叫‘螺母’的孔洞完全对上，差一丝一毫，就拧不进去。
这得是多巧的手，多好的眼力，才能磨得出来？就算磨出来一个，我们哪有时间磨几千个？”
王三水又指向另一个零件。
“这个炮闩，要能承受火药爆炸的巨大力量，还要能轻松打开，装填炮弹。
这要求它既要坚硬无比，又要严丝合缝。
我们连钢都炼不好，怎么造这个？”
一个老铜匠补充道。
这次，王三水没有再问。
他沉默了片刻，周围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匠人们都低着头，等着这个年轻人发怒，等着他像曹国公一样，拖个人出去砍了。
但王三水没有。
他走到一块黑板前，用粉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圈，又在圈里画了无数个小圈。
“你们想的，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从头到尾，把这个炮造出来。
”
“所以你们觉得不可能。
”
他用粉笔，把其中一个小圈涂满。
“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只需要负责一个零件。
”
“张师傅，你手下的五十个铁匠，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就给我造螺栓。
我不要你们用手磨，我给你们新的图纸，你们去造一台能‘车’出螺纹的机床。
”
“王铜匠，你的人，就负责炮闩。
炼不出好钢，我们就用铜，用最笨的办法，把铜块反复锻打，把里面的杂质全都敲出来，用十倍的料，造一个合格的炮闩。
”
“还有你，你负责车轮。
你，负责护盾。
你，负责炮架。
”
他一个个点过去，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
“你们不需要知道这整门炮是怎么回事。
你们只需要保证，从你手里出来的这一个零件，跟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一千个，一万个，全都一模一样。
”
匠人们都听傻了。
把一个活儿，拆成几百个小活儿？
让每个人，像个傻子一样，一辈子就重复做一个小零件？
这是什么道理？
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讲究的是一个匠人从头跟到尾，心手合一。
这……这不成流水线了吗？
“都听明白了？”王三水放下粉笔，环视众人。
“你们不是在造炮，你们是在造零件。
合格的零件，就能组成合格的武器。
”
“做得到的，赏。
做不到的，换人。
”
他顿了顿。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
……
同一时间，李自成的中军大帐。
这位刚刚经历惨败的闯王，并没有像明军想象的那样意志消沉。
相反，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阴鸷，更加凶狠。
李岩己经醒了，面色依旧苍白，但他正在沙盘前，疯狂地推演着什么。
“他们的新炮，能打曲线，能越过障碍，专门克制我们的壕沟。
”
李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但这种炮，射程一定不远！最多西百步，五百步！而且威力，是靠破片和气浪，对坚固的城墙，威胁不大！”
“我们上当了！”刘宗敏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姓王的小子，故意用这种炮来打我们的壕沟，就是想吓唬我们，让我们以为他能轻易屠光我们！”
“对。
”李岩抬起头，看向李自成，“他是在进行心理战。
他想让我们恐惧，让我们不敢靠近城墙。
”
“他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怕我们近身！”
李自成站起身，走到沙盘前。
“那依先生之见，我们该如何？”
“我们还是要挖。
”李岩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我们不挖地道了。
”
他拿起一根木棍，在沙盘上，从大营开始，向着北京城的方向，推出一道宽阔的痕迹。
“我们挖‘土城’！”
“全军出动，用湿土，夯筑一道高墙，一道一道，向北京城平推过去！墙体要足够厚，厚到他们的炮弹打不穿！”
“他们不是会扔‘铁萝卜’吗？我们就在土墙上，也盖上顶盖！”
“我们就用最笨，最慢，最耗人力的方法，把一座新的城，修到崇祯的鼻子底下！”
“我就不信，他能把我们几十万大军，夯出来的土山，也给炸平了！”
李自成看着沙盘上那疯狂的计划，眼里的凶光，越来越盛。
这是用人命和时间，去对抗对方的奇技淫巧。
他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传令下去！”李自成嘶吼道。
“全军放下刀枪，拿起筑土的工具！”
“朕要让北京城里的人看看，什么叫……人定胜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