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墙之上,寒风如刀。
徐达和李文忠并肩而立,手中的千里镜,却让他们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城外,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蠕动的,土黄色的长龙。
那不是军队在集结,而是成千上万的闯军士兵,脱掉了号衣,放下了刀枪,变成了挥汗如雨的民夫。
他们正在挖土,运土,夯土。
在他们身后,一道宽达数丈,高达一丈有余的土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远方向着北京城延伸。
那土墙黝黑,夯筑得无比坚实,宛如一条正在苏醒的巨蟒,要将整个北京城活活勒死。
“土城……”徐达放下了千里镜,声音干涩。
“李岩的法子。”李文忠的脸色同样难看,“这是最蠢,也是最绝的法子。”
他们都明白了。
“铁萝卜”能越过壕沟,去炸后面的步兵。
但它炸不穿这堵移动的土墙。
闯军这是打算用几十万人的力气,硬生生把一座新城,修到彰义门的城下。
到那时,他们会站在和守军一样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攻城。
“王先生的炮,怕是没用了。”徐达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李文忠沉默不语。
他想的更远。
这种攻城法,最可怕的不是那堵墙,而是对守军士气的打击。
眼睁睁看着敌人,一天天逼近,自己却无能为力。
那种绝望,比千军万马的冲锋,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兵器局内,气氛比城墙上还要压抑。
这里没有敌人的威胁,却弥漫着另一种绝望。
几十个经验最丰富的匠人,围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和铁条,愁眉苦脸。
这是王三水画出来的,那台能“车”出螺纹的机床的雏形。
“不行,根本不行!”
张铁山满手油污,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手里的一个铁零件狠狠摔在地上。
“这个轴,要它转,就得有空隙。可一有空隙,它就晃!一晃,这刀头就偏!刻出来的纹路,深一分浅一分,根本没用!”
“还有这传动的皮带,一使劲就断!”
“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
匠人们怨声载道。
他们按照王三水的吩咐,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制造零件上。
但当他们试图把这些零件组装起来时,才发现问题百出。
这台机器,根本动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兵器局外传来。
骆养性带着大批锦衣卫,押送着一车车的箱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王先生,您要的钱,来了!”
骆养性满面红光,抄家这种事,他最喜欢干。
他一挥手,几个校尉撬开一口大箱子,里面顿时金光西射,全是码放整齐的金条。
王三水从图纸堆里抬起头,扫了一眼那些金银。
“验。”
他只说了一个字。
一个户部的老账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拿起一根金条,用小刀刮了刮,又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片刻后,他的脸色变了。
“王……王先生……这金子……成色不对。”
骆养性的笑容僵在脸上。
老账房又打开一箱银子,拿出几块银锭,互相敲了敲。
那声音发闷,不清脆。
“是夹铅的……”
骆养性的脸,瞬间黑了。
“他娘的!连朝廷的救命钱都敢动手脚!”他转身就要带人走,“我这就去把那几个老东西的皮扒了!”
“不必了。”王三水的声音传来。
他走到一堆还没来得及熔掉的“贡品”前,那里有珊瑚树,有玉如意,还有前朝的字画古玩。
“把这些东西,拿去当军饷,发给工匠和守城的士兵。”
“啊?”骆养性和匠人们都愣住了。
发一堆不能吃不能喝的古董?
“告诉他们,城守住了,这些东西,就是他们的传家宝。城破了,就抱着一起死。”
王三水的语气平淡,却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至于那些假金银……”
他看向骆养性。
“下次抄家,把炉子也带上。当着他们的面,把金银化开。”
“哪个敢掺假,就把他的手,一起放进去。”
骆养性打了个哆嗦,连忙躬身领命。
处理完钱的事,王三水走到了那堆失败的机器零件前。
他捡起张铁山扔掉的那个晃动的铁轴。
“谁说要用圆孔了?”
他拿起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圆形的凹槽。
“做一个这样的底座,把圆轴放进去。上面,用另一个带凹槽的铁块压住。这样它只能转,不会晃。”
他又拿起那根断掉的皮带。
“谁说要用皮带了?用铁链子。”
他三言两语,指出了几个最关键的错误。
那些困扰了张铁山他们两天两夜的难题,在他口中,变得简单得不可思议。
张铁山的眼睛,猛地亮了。
他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像是捡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一把抢过王三水手里的零件,冲着手下的匠人们大吼。
“都他娘的别愣着了!按王先生说的,改!”
兵器局里,再次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这一次,不再是迷茫和抱怨,而是一种全新的,被点燃的狂热。
半个时辰后。
一台丑陋、笨重,浑身都是补丁的怪异机器,在几个匠人的合力推动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转动起来。
张铁山亲自操控着刀头,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根旋转的铁棍。
“嗤——”
一缕青烟冒起,带着刺鼻的铁屑味。
一圈清晰的,均匀的螺旋纹路,出现在了铁棍上。
虽然粗糙,但那确实是……螺纹。
兵器局内,一片死寂。
所有匠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根铁棍,仿佛在看一个神迹。
王三水没有看那个神迹。
他走出了乌烟瘴气的兵器局,站到了院子里。
他抬头,望向彰义门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那道正在逼近的土墙,能听到城外几十万人的夯土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