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战壕外的炮火声短暂停歇,只剩下污水顺着夯土壁滴落的声响。冯岩半跪在泥浆里,指尖拨开一丛沾着弹片碎屑的野草。车前草锯齿状的叶片下藏着淡绿的嫩芯,这是他在保定军校野外训练时学到的求生知识——1914年首隶大旱,教官曾带他们沿着永定河挖过整整三天的野菜。
“中国人连杂草都当宝贝?”施特劳斯上尉的银勺在罐头边缘刮出刺耳的声响,丝绸衬衣领口溅上了肉渣。他刻意用勺柄拨了拨冯岩脚边的草叶,仿佛在检阅一群衣衫褴褛的俘虏。
汉斯嚼着发霉的面包冷笑:“贵族老爷的胃是镶金边的?饿上三天照样啃皮带。”他故意把最后半句说得含糊不清,沾着黑灰的拇指在腰间的牛皮武装带上——那上面己经少了一截,断口处留着参差的牙印。
冯岩将洗净的车前草铺在钢盔里,倒入半壶收集的雨水。这是他在慕尼黑军校化学课上学到的冷凝法:将钢盔悬在战壕通风口,用体温焐热的怀表盖接住蒸发的水珠。水汽在金属表面凝成细流时,施特劳斯上尉的喉结动了动。
“野草汤。”冯岩将钢盔架在两块弹片上,点燃从法军尸体兜里翻出的硫磺火柴,“《本草纲目》记载能清热解毒——虽然解不了炮弹的毒。”火焰舔舐钢盔底部,草叶在沸水中蜷缩成深绿色,竟飘出一丝类似红菜汤的香气。
汉斯突然夺过上尉的银勺,舀起滚烫的汤汁灌进喉咙。他的喉结像活塞般剧烈滚动,烫红的嘴角却扯出挑衅的笑:“比总参谋部的奶油浓汤够劲!”施特劳斯上尉的白手套攥紧了地图,羊皮纸在指间皱成柏林歌剧院的门票。
一发75毫米炮弹在百米外炸开,震落的泥土浇灭了火堆。冯岩在硝烟中护住钢盔,却见施特劳斯上尉的佩剑尖抵住了他的手腕——剑锋挑起的不是武器,而是一片浮在汤面的车前草。
“容克军官的尊严……“上尉的声音被炮声削去大半,冯岩却从他翕动的唇形读出了后半句,“不允许接受施舍。”
钢盔突然被掀翻,草汤泼在堑壕壁上,与渗出的血水混成肮脏的瀑布。汉斯暴起揪住上尉的衣领,却发现对方丝绸衬衣下突出的肋骨硌得手心发疼——这个曾嘲笑战壕伙食的贵族,锁骨凹陷得能盛下一枚马克硬币。
冯岩从贴身口袋掏出油纸包,葱油饼的碎渣簌簌落在军靴旁。这是穿越那日他准备带给慕尼黑同窗的礼物,芝麻粒在弹片刮痕间倔强地闪着油光。他掰下一角塞进上尉颤抖的掌心:“不是施舍,是战壕里的交易——用您的炮兵测绘知识换。”
施特劳斯上尉的银勺当啷坠地。当汉斯故意将饼渣嚼得震天响时,这位容克贵族背过身去,就着污水吞咽的动作快得像在偷窃。冯岩瞥见他军装内袋露出的半截信笺——烫金家徽下潦草地写着:“母亲,这里的星空与施特劳斯庄园一样明亮。”
远方法军的榴弹炮再次嘶吼,三人不约而同地扑向滚落的钢盔。混着硝烟与野草味的汤汁在弹坑间泼洒,像极了柏林沙龙里被打翻的勃艮第红酒——只是这次,镀银的餐具与生锈的钢盔,都在泥浆里获得了同等的重量。
第二节
施特劳斯上尉的指节在炮队镜黄铜外壳上压出青白印痕,冯岩注意到这位贵族军官的瞳孔正发生微妙变化——那是容克子弟特有的狩猎性收缩,他在柏林军事学院的标本室里见过类似的眼神。
“方位角27-03,距离三百二十米。”上尉的银勺尖在地图网格线上游走,勺柄雕刻的鹰隼纹章正对着太阳方向,“立即发送绿色信号弹。”
汉斯的手掌像铁钳般扣住信号枪转轮:“你他妈没看见那些人的步态吗?“这个巴伐利亚老兵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蜈蚣状的弹痕,“真正运输队会走之字交叉掩护,那三个活像殡仪馆抬棺材的!”
冯岩调整蔡司望远镜的屈光度,1915年产的镜片里浮现出诡异细节:走在左侧的士兵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是法军勒贝尔步枪弹盒的标准位置;中间那人步距精确得如同节拍器,唯有长期接受队列训练的军官才有这种肌肉记忆。
“他们在第三象限停留了十西秒。”冯岩用刺刀尖在泥地上画出坐标格,“标准运输队通过危险地带不会超过七秒。”这是他在慕尼黑军校学的战场行为学,此刻与保定军校的《孙子兵法》产生奇妙共鸣。
施特劳斯上尉的佩剑突然架在汉斯颈侧:“下士,你的臆测正在谋杀同袍。”
“那就看看谁的血先凉。”汉斯用信号枪顶住上尉肋下,枪管还带着法军炮火的余温。冯岩的视线穿过两人之间的硝烟,看见三百米外的“运输兵“正用鞋跟磕击地面——这是法军侦察兵确认地雷位置的暗号。
当第一发75毫米炮弹撕裂空气时,冯岩己经扑倒了争执的两人。炽热的弹片擦过他钢盔,在普鲁士蓝的领章上熔出焦痕。炸开的木箱里,数百个空罐头盒在阳光下反射出嘲讽的光,有个铁皮罐骨碌碌滚到他们脚边,上面用法文印着“谨致德意志友人”。
“容克军官的荣誉……”汉斯捏瘪空罐,铁皮割破手掌的血滴在施特劳斯上尉的丝绸衬衣上,“就是让士兵们用肠子测量弹坑深度?”
上尉的银勺深深扎进地图,羊皮纸在颤抖的指尖下皱成柏林沙龙舞会的废票。冯岩默默捡起被气浪掀飞的炮兵测绘尺,黄铜包边的刻度条上还沾着不知哪位观测员的脑浆。他突然想起保定军校测绘课上,德国教官常说:“误差超过5%的坐标,就是谋杀通知书。”
远方传来法军观测气球的铜铃声,冯岩将测绘尺对准太阳。在角度镜折射的虹彩里,他看见三个伪装成德军的身影正在后撤,其中一人回头时的侧脸,与慕尼黑军校战术课上的法籍教官惊人相似。
“上尉,”冯岩用德式测距仪锁定那个背影,“建议向C-12区域进行效力射。”
施特劳斯上尉的喉结滚动着咽下骄傲,沾血的信号旗终于挥出修正坐标。当德军150毫米榴弹群撕裂云层时,冯岩在爆炸的闪光中看清了弹着点——那些优雅的法军舞者,此刻正以最丑陋的姿势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