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素云手中的镀镍剪刀悬停在冯岩右腹伤口上方,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专注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小型手术剧场的剪影。十道黑色的缝线像蜈蚣的脚爪,深深勒入紧绷的皮肤,在伤口两侧留下暗红色的沟壑。窗外,炮声越来越近,沉闷的震动让消毒盘里的石炭酸溶液泛起细密的涟漪。
“第七天拆线,”李素云的声音平静无波,用镊子夹起一团1915年野战医院配发的粗糙酒精棉球,“你比标准流程提前了三天。”冰凉的棉絮触碰到伤口边缘,冯岩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根纤维刮过新生嫩肉的细微触感,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剪刀锋利的刃口咬合第一根缝线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冯岩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
当李素云违反常规,没有按张力顺序而是优先剪断了第七根缝线时,一小股淡黄色的组织液突然从切口处渗了出来。她反应极快,立刻用干净的纱布稳稳按压上去。
“别盯着我的领口看。”李素云突然用中文低声说道,同时手中的剪刀精准地剪断了第三根线。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你心跳加速会让伤口充血。”
冯岩这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落在了她护士服敞开的第二颗铜纽扣处,那里露出的锁骨下方,有一道新鲜的、边缘泛红的烫伤——显然是昨夜煮沸器械时,蒸汽阀门意外爆裂留下的印记。
病房的另一头,三个贵族军官正上演着他们惯常的荒诞剧。少校弗里德里希举着他那视若珍宝的1916型炮兵观测镜,煞有介事地对准窗外晾晒的绷带架:“报告!发现敌方晾衣绳阵地!方位角确认!建议立即使用150mm榴弹炮实施覆盖火力打击!”
中尉克劳斯则非常配合地用力摇晃着铁床架,发出“哐当哐当”的噪音,模拟着炮击的震动,震得旁边的搪瓷便盆叮当作响。
最后一根缝线被剪断,紧绷的皮肤终于舒展开来。李素云用镊子尖轻轻挑起半截残留的线头,在煤油灯下仔细看了看:“看清楚了?这是慕尼黑产的蚕肠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你那套慕尼黑军校礼服上的金纽扣,大概还是同一个工厂出的货。”那半截线头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与冯岩肘部军装上磨破的呢料形成了鲜明的讽刺对比。
少校踱着步子走过来,顺手将自己那顶沾满泥土和汗渍的M1916钢盔倒扣在冯岩头上:“嗯,现在你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普鲁士钉子了——可惜,是东方制造的。”钢盔的内衬皮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头油和硝烟混合的、属于前主人的气息,沉重而压抑。
李素云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新生的、粉红色的疤痕。她的指尖带着消毒水的凉意。冯岩感到一股莫名的悸动。但她只是迅速而专业地涂抹上最后一道碘酒,淡褐色的药液在疤痕上流淌,在煤油灯光下,像一条刚刚挖掘完成的微型战壕。
就在这时,三个军官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掏出缴获的英军铜哨,放在嘴边用力吹响!刺耳的尖啸声瞬间撕裂了病房的宁静,惊得窗外树梢上停歇的渡鸦“哗啦”一声西散飞逃。几片漆黑的羽毛飘摇着落下,其中一片竟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冯岩刚刚拆线、还微微渗着组织液的伤口里!
李素云眼疾手快,用镊子稳稳夹住了那片羽毛。羽毛的根部,还沾着一滴鲜红的血珠。“恭喜,”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随手将这片染血的鸦羽插进了旁边盛着石炭酸溶液的酒精瓶里,“现在,你既不是伤兵,也算是个老兵了。”瓶中的溶液因这突如其来的插入泛起涟漪,水波晃动间,倒映着病房天花板上斑驳的霉斑。那些霉斑连成的诡异图案,在晃动的光影中,竟隐隐勾勒出索姆河北段防线的轮廓。
02
李素云推着沉重的护理车,车轮在地板上碾出焦灼的痕迹。推车上堆叠成小山的灭菌纱布卷,像一座座临时堆砌的微型防御工事。她刻意背对着冯岩,专注地整理着器械盘里的镊子和剪刀,但冯岩注意到,她的手指似乎在第五卷纱布的边缘快速地、若有若无地划动着。
病房外,走廊上传来那三个刚拆线的炮兵军官洪亮的讨论声。他们换上了崭新的M1916野战服,但布料下透出的绷带轮廓,依然能看到隐约的血渍。
“第11预备师昨天被打残了!”少校弗里德里希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炮兵的粗犷,他用那副视若珍宝的炮队镜敲打着腿上固定的石膏,“现在前线的观测员缺口,比凡尔登那边的弹坑还要多!”他激动的声音在弥漫着消毒水蒸气的走廊里显得有些扭曲,甚至惊得护士站架子上的磺胺药瓶轻微地碰撞作响。
冯岩的手摸向自己整理到一半的行军背包,指尖触碰到最上面一卷纱布时,感觉到一种异常的硬度和轻微。他不动声色,装作调整自己那件M1915野战服的腰带,顺手抽出腰间的刺刀尖,极其小心地挑开那卷纱布最里层的一角——的墨迹在绷带的纤维褶皱间显现,那是用碘酒写下的几行数字和字母!其中纬度数字“49.8876°N”里的那个“N”字母,被刻意描得很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色彩。
“这是索姆河第二医疗站的坐标。”李素云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吓了他一跳。她那1916年款的护士裙摆轻轻扫过冯岩打着绑腿的小腿。“如果……如果你们观测点失守……”她的德语突然变得有些艰涩,随即切换成了飞快的中文,“那里的军医……认得我配的消毒水配方。”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皮靴声和痛苦的呻吟。三个头缠着渗血绷带、浑身沾满索姆河新鲜淤泥的军官被护士们急匆匆地推进了病房。其中一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严重变形的CarlZeiss炮队镜残骸,镜筒的裂口处,赫然卡着半片英军MkI钢盔的碎片!鲜血正顺着镜筒滴落。
“这是今天第三批了。”李素云的声音带着疲惫,她迅速地将那五卷准备好的纱布卷塞进冯岩己经快装满的行军背包里,用力压紧。“手术室那边……连石炭酸都快要用光了,只能拿酒精兑水勉强替代。”她的手指在塞进去的第五卷纱布边缘,极其快速地、不易察觉地轻叩了三下——这是昨夜巡房时,两人心照不宣约定的暗号,代表着“白桦林”、“黄昏时分”、以及……“提高生存几率”。
中尉克劳斯·冯·阿尼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晃着半瓶没喝完的黑啤酒。他咧嘴一笑,毫无预兆地将瓶里剩下的酒液“哗啦”一下全浇在了冯岩刚整理好的行军背包上!“让法国佬的炮弹尝尝咱们莱茵河麦芽的滋味!”他醉醺醺地嚷道。深色的酒液迅速浸透了背包最外层的帆布,渗入里面,那些用碘酒写下的坐标在麦芽酒的香气中渐渐晕染开来,墨迹化开,如同作战地图上被鲜血标记过的位置。
李素云立刻皱着眉俯身,用一块纱布擦拭背包上的酒渍。就在她弯腰的瞬间,冯岩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护士帽上别着的一枚小小金属帽徽。光滑的金属表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影像恰好与躺在担架上、痛苦呻吟的新伤员惨状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
“活着回来。”李素云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首起身,用一把煮沸消毒过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磺胺结晶块,轻轻地塞进了冯岩急救包最里面的夹层。那块灰白色的晶体在煤油灯下折射着微弱的光。
病房里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门口,那三个贵族军官不知何时站成了一排,同时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向着冯岩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们手臂上,新换上的炮兵观测员臂章,还散发着浓烈的石炭酸消毒水的味道。走廊的尽头,担架兵正用一副缴获的英军担架运送尸体,担架帆布上残留的“WD”(artment,英国陆军部)标记,与德军红十字旗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交错重叠,形成一种无声而尖锐的讽刺。
冯岩默默地将背包甩上肩头。那五卷纱布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在身上。他知道,里面不仅有普通的纱布,很可能还藏着两卷极其珍贵的、用于严重缺氧伤员的纯氧纱布,以及三卷事先浸透了磺胺粉的特制止血带。当然,还有某个比战场上横飞的炮弹碎片更加危险的、温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