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弗里德里希·冯·霍亨索伦少校的病床旁,一支镀铬的导尿管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这位霍亨索伦家族的旁支成员,即使重伤入院,依然保持着某种刻意的优雅。他正用一只1915年款的电热保温瓶,慢条斯理地冲泡着来自爪哇的咖啡,浓郁的香气在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病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中尉克劳斯·冯·阿尔尼姆的床头柜上,则摆着一件令人侧目的“装饰品”:一个用三枚英军李-恩菲尔德步枪撞针粗暴焊接而成的扭曲十字架。此刻,他正用这冰冷的金属十字架,漫不经心地搅拌着杯中的牛奶,金属刮擦杯壁的声音刺耳异常。
而中尉恩斯特·冯·比洛则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他将一个缴获的英军MKIII防毒面具进行了古怪的改造,变成了一套虹吸装置,正小心翼翼地用它抽取自己伤口的脓液。淡黄浑浊的液体顺着橡胶管流入一个刻着精致家族纹章的玻璃烧杯中,在里面缓缓翻涌。他专注地盯着,仿佛在进行什么了不起的科学实验。
这三位贵族军官的病房,与普通士兵乃至尉官病房有着天壤之别。空气中飘散着咖啡的醇香,而不是汗臭和脓血味;他们享受着远超配额的物资:每日供应的鲜嫩牛肉,每周定量的吗啡注射液(而非士兵们只能获得的廉价鸦片酊),甚至还有权随时召唤战地摄影师来记录他们的“康复历程”。
当恩斯特·冯·比洛得意洋洋地炫耀他手中一柄造型古朴、寒光闪闪的放血刀,声称这是其曾祖父在普法战争时期的“荣耀见证”时,正在为霍亨索伦少校换药的李素云突然停下了动作。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柄刀,用清晰而冰冷的德语说道:“中尉先生,您拿着的是一柄外科手术刀!产自青岛,1902年。”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恩斯特脸上的得意僵住了,他下意识地翻转刀柄底部。在月光下,几个细小但清晰的刻痕显露出来:“Tsingtao 1902”。
与此同时,一股混合着布料焚烧和蛋白质焦糊的刺鼻气味,正从窗外飘进来——那是后方焚烧士兵病房染菌绷带产生的浓烟。这刻痕与窗外的气味,形成了一种残酷而无声的讽刺。
李素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怒,她抓起一团消毒棉,带着一股狠劲按在了霍亨索伦少校腹部的伤口上。
少校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刚要发作,却被另外两位军官爆发出的、混合着尴尬和嘲弄的大笑声淹没了。笑声在病房里回荡,夹杂着绷带被粗暴撕扯的“嗤啦”声,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蟋蟀,突然从少校放在床边的军靴里蹦了出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敏捷地跳了几下,迅速消失在病床的阴影里。
02
弗里德里希·冯·霍亨索伦少校慢悠悠地拿起他那副精致的镀金单目镜,举到眼前。镜片反射着煤油灯的光芒,一道冰冷的光斑精准地切割过李素云的侧脸轮廓。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贵族式的、令人不适的审视感说道:“你们这种……嗯,跨越文化的对视,让我想起了歌德大师那本《亲和力》里描写的,那些禁忌的、令人心碎的情愫。”
他故意将“跨文化”一词念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念诵某种毒药的标签。说完,他随手将吸剩的雪茄烟头丢进床头的铜质痰盂里,烟蒂带着一缕血丝,在浑浊的液体中缓缓沉浮。
克劳斯·冯·阿尔尼姆中尉似乎觉得气氛不够“热烈”,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自己床下拖出一台1915年款的手摇留声机。
他费力地将沉重的机器转向冯岩和李素云的方向,带着一种炫耀和挑衅的神情,小心地将唱针放到一张破损的唱片上。随着他费力地摇动手柄,一阵沙哑、失真且夹杂着大量爆豆杂音的旋律从喇叭里挤了出来——那是法国的国歌,《马赛曲》。
“听听!这就是我们浪漫的法国邻居,在战场上献给死神的‘爱情颂歌’!” 克劳斯中尉得意地笑着,笑声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他军装领口那枚沾着索姆河泥浆的铁十字勋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素云静静地站在冯岩床边,目光落在那台播放着敌国国歌的留声机上,眼神复杂。
当那熟悉的、象征着不屈抗争的旋律在敌国军官的嘲弄声中响起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微动,用中文极轻地念诵了一句古老的诗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了近在咫尺的冯岩耳中。
冯岩心中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德语低声接上了这句诗的翻译:“Leben und Sterben, Vereinbarung und Verspre.” (生与死,约定与承诺)。两种语言,两种文化,在这一刻,在这充满敌意和硝烟气息的病房里,因为一句古老的誓言而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恩斯特·冯·比洛中尉显然对这种“诗意”的交流嗤之以鼻。他随手抛过来一本卷边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语气刻薄地打断了这短暂的寂静:“年轻人,你们该学学歌德笔下这种优雅的自我毁灭艺术——而不是在肮脏的绷带和恶心的脓血里,表演这种廉价的‘谈情说爱’。”
他说着,顺手拿起一柄亮闪闪的纯银手术刀(不知从何而来),开始削一个苹果。锋利的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那冷光仿佛能让人联想到1914年日军炮击青岛时,撕裂夜空的爆炸闪光。
李素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她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解开冯岩腹部的绷带,伤口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就在这时,弗里德里希少校似乎被某种情绪触动,或者仅仅是为了打破沉默,他突然用他那标志性的、带着舞台腔的德语高声朗诵起来,声音在病房里回荡:“永别了,武器!永别了,勋章!永别了,所有战争的光荣!” 这突兀的、充满悲怆的宣言,与病房的氛围格格不入,更像是一种表演。
清冷的月光穿过钉着《凡尔登战报》的窗户,在李素云洁白的护士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形状隐隐约约,竟像是带刺的铁蒺藜。
冯岩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串钥匙。钥匙己经锈蚀得厉害,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血红色,其中一把较大的钥匙孔里,赫然卡着半枚己经变形的日本步枪弹壳——这无声的物件,像一枚沉重的勋章,诉说着1914年青岛沦陷之夜的惨烈记忆。
正当冯岩盯着那串钥匙出神时,克劳斯中尉的留声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唱片卡住了。那原本播放的《德意志皇帝阅兵曲》戛然而止,只剩下令人烦躁的机械摩擦声在病房里回响。而冯岩则不由自语的用着汉语唱起了三大纪律与八项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