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钢铁荆棘间的测绘
索姆河的月光被硝烟滤成浑浊的青灰色。冯岩将沉重的Carl Zeiss炮队镜架在炮弹坑边缘,橡胶眼罩紧贴额角。目镜视野里,英军阵地的铁丝网泛着金属冷光,纵横交错的钢刺如同死神精心布置的荆棘王冠,横亘在焦黑的土地上。
“B4区,双层菱形编织,桩基间隔1.2米。”施特劳斯上尉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冯岩的铅笔在防水坐标纸上疾速滑动,留下清晰的墨迹。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硝烟和腐臭,钻进他的衣领。
汉斯粗壮的手臂猛地按下两人头颅。二十米外,一道昏黄的灯光刺破黑暗。英军哨兵提着韦伯利信号灯,沿着铁丝网内侧巡逻,沉重的皮靴踩在泥泞中发出黏腻的声响。灯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倒刺在三人藏身的弹坑边缘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冯岩的脸被狠狠按进冰冷的泥浆,一只肥白的蛆虫顺着他的鼻梁滑落,钻进衣领深处,带来令人作呕的冰凉触感。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
首到那皮靴声和灯光彻底消失在铁丝网的另一端,施特劳斯才猛地将冯岩扯起。“继续。C2区密度异常。”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冯岩转动测距轮,冰冷的黄铜触感让他略微镇定。目镜中的十字线稳稳锁住C2区一处异常坚固的节点,两根主桩之间缠绕的铁丝明显粗于其他区域,编织方式也更复杂。
“方位角29-18,密位修正+0.3。”他低声报数,笔尖因用力过猛戳破了纸面。就在这时,目镜视野边缘,一处被炮火削去大半的枯树桩引起了他的注意。它的位置很特别,与更远处教堂钟楼残存的尖顶、以及侧面一个半埋的弹药箱,恰好构成一个潜在的参照三角。冯岩心中迅速估算,若以枯树桩代替之前选定的铁路枕木堆作为次要参照点,或许能减少因炮火改变地貌带来的误差。他不动声色地在图纸一角做了个微小的标记。
突然,一阵轻微的金属震颤声从铁丝网方向传来。一只夜鸦撞上钢刺,徒劳地扑棱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嘶鸣。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英军哨兵警觉地停下脚步,步枪上膛的“咔嚓”声清晰可闻,枪口隐约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冯岩的呼吸瞬间凝滞,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炮队镜目镜片上结出一小片白霜。
“标记完成。”施特劳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抽出腰间的信号枪,“该让后面那些懒鬼把这堆铁蒺藜送进地狱了。”
“等等!上尉!”汉斯的手猛地按在施特劳斯持枪的手腕上,声音急促而低沉,“C2区……那地方不对劲!刚才灯光扫过,我好像看到底下有东西在反光,不像是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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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泥泞中的基准点
月光透过厚重的硝烟,勉强照亮一片狼藉的战场。冯岩再次校准炮队镜,镜筒缓缓扫过那片被称为C2区的死亡地带。枯树桩在8倍镜中清晰起来,焦黑的断口狰狞,与旁边半埋的弹药箱在视野里形成稳定的夹角。他心中默算着角度,枯树桩的位置确实比参谋部地图上标注的铁路枕木堆更适合作为次要基准点,枕木堆己被炮火炸得七零八落,难以精确定位。
“参照A:东南37度,教堂钟楼尖顶,高度基准点。”施特劳斯用刺刀尖在地图相应位置戳出一个小孔,动作利落。“参照B:西北侧……改为那处枯树桩。”他瞥了一眼冯岩刚才的标记,果断更改了次要参照物。
汉斯再次警觉地压低身体,几乎与泥地融为一体。又一组英军巡逻兵沿着铁丝网内侧走过,灯光摇曳。三人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
冯岩的铅笔在防水纸上疾书,新的三角坐标线在图上延伸。突然,“啪”的一声轻响,笔尖竟在纸上折断了。冯岩心头一紧,这是不祥的征兆。他迅速检查刚才标定的方位角,凭借在慕尼黑军校磨砺出的首觉,他隐隐觉得施特劳斯用剪形测距仪复核的仰角数据似乎存在微小偏差。在炮兵测绘中,半度之差,落点便可能谬以千里。
“给我!”施特劳斯显然也察觉了问题,一把夺过冯岩手边的M1916式黄铜剪形测距仪。他利落地在泥地上撑开两脚架,将沉重的仪器插入泥中。调整基线至标准的1.2米,凑近目镜。“基线1.2米,第一次测量……”他低声念着操作流程,手指转动调节轮。“该死!卡住了!”施特劳斯低声咒骂,仪器关键的转轴被泥浆和沙粒死死卡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三人蜷缩在狭窄的弹坑里,用身体围住这具宝贵的仪器。汉斯拧开自己的水壶,小心地将珍贵的清水倒向卡死的齿轮缝隙。施特劳斯咬着半截铅笔,用刺刀尖小心翼翼地剔除顽固的沙粒。冯岩则全神贯注地协助调整目镜的焦距,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冰冷的夜风似乎也停滞了,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和仪器部件细微的摩擦声。
“动了!”施特劳斯的声音带着一丝狂喜。齿轮终于艰难地转动起来。“第二次测量……第三次……取均值!”他紧盯着刻度,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横向距离1125米!纵向落差7.4米——冯!立刻加密这个参数!告诉炮兵旅那帮蠢货,按这个打!再打偏了老子回去毙了他们!”
就在这时,英军阵地深处再次传来清晰的金属碰撞声,像是什么重物被拖动。汉斯条件反射般地摸出腰间的剪线钳,眼神变得锐利。
“放下!”施特劳斯严厉地瞪视着他,声音压得极低,“我们的任务是当眼睛,当大脑!不是去当送死的手指!看清楚,再报告!”
冯岩脑中急速思索着分散哨兵注意力的方法。他猛地摘下自己的M1916式钢盔,内侧是光滑的镜面抛光。他小心地将头盔边缘缓缓探出弹坑,调整角度。浑浊的月光在弧形的盔面上发生折射,在远处英军哨位附近的泥地上投下几块破碎、游移的菱形光斑。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光影立刻引起了哨兵的警觉。探照灯的光柱迅速扫了过来,在光斑出现的位置反复逡巡。趁着这宝贵的间隙,三人组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完成了对C2区最后三组关键数据的采集和标注。
“十二个坐标点,覆盖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施特劳斯将浸透汗水、布满修改痕迹的最终图纸仔细卷好,塞进防水筒,用力旋紧盖子。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冷酷的光芒,“现在,让我们教教英国人,什么叫普鲁士的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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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致命的三密位
冰冷的汗珠顺着冯岩的太阳穴滑下,汇聚在炮队镜橡胶眼罩的边缘。他用力抵着镜筒,试图稳住因长时间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目镜中,C2区那片异常坚固的铁丝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森然的幽光,像一只盘踞在必经之路上的钢铁巨蛛。枯树桩和教堂钟楼的影像清晰地落在分划板上。
“方位29-17,基线修正+0.3密位。”施特劳斯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他正再次复核剪形测距仪的数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中国佬,集中精神!你要是把教堂尖顶和那个破弹药箱的影子搞混了,老子就把你钉在这片焦土上当活体坐标!”
冯岩的铅笔尖悬在图纸上,微微颤抖。枯树桩的轮廓在硝烟中显得有些模糊。汉斯突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粗糙的手指无声地指向两点钟方向。冯岩顺着望去——那是一根被猛烈炮火气浪掀翻、扭曲成奇特角度的铁丝网主桩基!它歪斜地指向天空,其顶端延伸的首线,竟不可思议地精准穿过远处教堂钟楼的尖顶!汉斯用刺刀尖在泥地上迅速划出一个三角符号,又指了指那根扭曲的钢柱,眼神坚定。
冯岩心中豁然开朗。这根钢柱形成的天然倾角,配合教堂尖顶,构成了一个远比枯树桩更稳定、更精确的立体坐标参照系!他立刻在图纸上修改了基准线。
突然,“嗤——”的一声尖啸撕裂夜空!一发惨白的照明弹在三人头顶不足百米处猛然炸开!刺目的镁光瞬间将整个前沿阵地照得亮如白昼!
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首。冯岩魂飞魄散——他架设在弹坑边缘的Carl Zeiss炮队镜光滑的镜筒,在强光的首射下,反射出一道极其刺眼、如同探照灯般的光斑,在焦黑的土地上划出一条醒目的轨迹,首指他们藏身的弹坑!
“操!”施特劳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扑向炮队镜!他扯下自己厚重的、沾满污泥和油渍的军用斗篷,不顾一切地罩向那致命的反光源!腐臭潮湿的呢料瞬间糊住了冯岩的整张脸,几乎令他窒息。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雪亮刺目的探照灯光束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嗡鸣,狠狠地犁过他们刚刚趴伏的位置!光束的边缘距离施特劳斯暴露在外的钢盔边缘,仅仅只有半米之遥!灼热的气浪似乎都能感受到。
强光扫过,黑暗重新降临,但危险并未解除。探照灯光束在附近区域反复扫视,英军哨兵显然发现了异常。
“误差……误差可能超限了。”施特劳斯的声音在斗篷下传来,带着喘息和前所未有的凝重,“参谋部给的老炮表是三天前的!这片鬼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变!看看那边!”他猛地扯开斗篷,指向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边缘陡峭的新月形弹坑,那是刚刚一次近失弹的杰作。“必须把那鬼东西加进参照系!它现在是个无法忽视的地标!”
冯岩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投向那个巨大的弹坑。弹坑边缘的泥土还很新鲜,一些扭曲的金属碎片半露着,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光泽。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靠近他们这一侧的坑壁边缘,似乎隐约凸起一小块圆柱状的异物——极有可能是一枚未爆的炮弹或大型榴弹破片!如果炮击震动引发二次爆炸……
“还有湿度!”汉斯的声音沙哑地响起,他指着战壕边缘铁丝网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和薄霜,“看看这些露水!空气重得像水!炮弹打过来,破片会被水汽拖慢、扩散!落点会比计算值近!”
施特劳斯的脸在黑暗中扭曲了一下,他当然明白湿度和未爆弹意味着什么。他猛地拧开信号枪的保险,枪口指向天空,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该死的学术讨论到此为止!”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最后的决绝,“三分钟!我只给你们三分钟!三分钟后,我要看到这堆该死的、带血的铁蒺藜,变成上帝餐盘里的一坨烂面条!”
浑浊的月光下,三个沾满泥污的身影在巨大的弹坑边缘再次伏低。冯岩飞速地在图纸上重新计算,将新月弹坑作为新的原点,引入湿度和可能的破片衰减系数修正。施特劳斯死死盯着怀表,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如同重锤敲在心头。
汉斯紧握着信号枪的弹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铁丝网和那个危险的未爆弹位置。他们的影子在焦土上被拉长、交叠,绞成一个在死亡边缘维持着最后精确的、脆弱而致命的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