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生存公式与战地密码
施特劳斯上尉拧开炮队镜的目镜盖,镜片上残留的硝烟痕迹在昏黄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油光。“战场上的数字,有时候比子弹还值钱。”他用指关节敲了敲贴在冰冷镜筒上的一张纸——那是一张手写的密位换算表,边缘卷曲发黄,沾着不知是泥浆还是早己干涸的血渍。
冯岩的手指划过表格上那些潦草的德文注释:
“K”:代表克虏伯工厂出厂时的校准参数(通常会有±0.3密位的微小误差)
“Z”:代表“尸体制高点”(即利用战场上腐烂膨胀、位置显眼的尸体作为临时参照物)
“V”:代表“虚假坐标”,专门用于迷惑可能正在侦听的英军无线电单位
“报坐标之前,必须先喊出密语‘橡树’,”施特劳斯将沉重的战地电话听筒塞到冯岩手里,声音压得很低,“如果电话那头回应的是‘啤酒’……什么都别想,立刻扔掉电话!那是被英国人截获并反向渗透的信号。”
冯岩的首次独立观测,几乎是以一场误判开始的。他将炮队镜的十字线稳稳地压在一具倒伏在无人区的英军尸体上,作为参照点。他全神贯注于计算距离和角度,却完全没有留意到那具尸体的右手,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角度,首首地指向他们这侧战壕的一个机枪火力点——那根本不是什么随机的尸体,而是英军侦察兵精心设下的死亡路标。
“方位角2815,距离修正+200米!”冯岩对着话筒嘶吼,声音被附近炸响的炮弹轰鸣撕裂。
三秒之后,后方支援的150mm重型榴弹呼啸而至,却偏离了预定的目标,狠狠地砸在那具作为参照物的尸体附近。剧烈的爆炸将尸体撕得粉碎,腐肉和破碎的衣物如同肮脏的雨点般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战壕边缘。
“记住这个公式,”施特劳斯的声音在爆炸余音中响起,他抽出刺刀,在旁边的弹药木箱上用力刻划着:
`存活率=(掩体深度×2+静默时长)÷军衔系数`
“你是准尉,系数是1.5。所以,”他盯着冯岩的眼睛,“每报三次坐标,必须换一个掩体!别嫌麻烦。”
战地电话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冯岩心头一紧,条件反射般地对着话筒大喊:“橡树!橡树!”
听筒里传来的,并非炮兵参谋部的回应,而是施特劳斯冰冷的声音,像是在进行一场死亡案例教学:
“案例一:克劳斯少尉,连续通话超过22秒,被英军的三角定位法锁定,连人带掩体炸成了碎片。”
“案例二:米勒上士,为了修正那该死的0.5密位误差,探头观测超过3秒……现在他的头骨,大概正躺在大英帝国某个战争博物馆的玻璃柜子里……”
角落里,汉斯蜷缩在掩体的阴影里,用一支缴获的英军短铅笔,在随身携带的《圣经》扉页空白处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按旅部规定……每干掉47个英国人……能换一天休假……今天……今天才11个……差得远啊……”
当冯岩终于完成了第七次坐标修正,感觉后背的军服己被冷汗浸透时,施特劳斯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现在,”上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大概明白,为什么观测员很少有能活过一个星期的了吧?”
第二节死亡方程式
英军的散兵线在望远镜的视野中如同缓慢蠕动的毒虫,士兵之间保持着精确的五步间距,身上灰褐色的卡其布军服与索姆河焦黑的土地几乎融为一体,极难分辨。冯岩小心翼翼地移动着CarlZeissT16炮队镜,突然,他的动作在刻度3218的位置僵住了——一名年轻的英军士兵,正用刺刀挑起一枚沾满泥土的德军铁十字勋章,像展示某种珍贵的战利品一样,得意地向后方的同伴挥舞着。
“B7区!目标散兵!距离修正+200米!”冯岩对着话筒嘶吼,硝烟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痛。听筒里传来后方炮兵阵地模糊的回应,接着是一阵等待的沉默。
施密特排长突然暴躁地推开他机枪位的射手,自己亲自扑在了那挺笨重的MG08水冷机枪上。他疯狂地向一片看似空旷无人的区域扫射,子弹噗噗地钻入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松软泥土。“出来!你们这些只会钻洞的老鼠!出来啊!”他咆哮着。然而子弹溅起的,只有泥土和……几块不知属于哪一方、在七月一日那场灾难中遗留下来的、惨白的碎骨。
“停火!蠢货!”施特劳斯猛地一脚踹在滚烫的机枪支架上,“他们在故意引诱你暴露位置,消耗我们的弹药!”
但施密特充耳不闻,他的瞳孔缩成了危险的针尖状,扣动扳机的食指被护圈磨破了皮,鲜血染红了金属,他却像毫无知觉,依旧死死地扣住不放,仿佛那冰冷的枪管是他与这个疯狂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冯岩握着铅笔的手心全是汗,笔尖在因爆炸而不断震动的坐标纸上戳出了一个深坑。慕尼黑军校课堂上教授的那些优雅的三角函数,在这片由尸体和绝望构成的血腥迷宫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当他咬着牙写下第七个修正参数时,施特劳斯粗糙的手突然盖住了他的手背。“别算得太精确了,”上尉的声音低沉,“留5%的误差……那是给自己留的活路。”
随着炮火开始向纵深延伸,冯岩强迫自己冷静观察。他捕捉到了一些令人心惊的规律:
英军士兵每次跃进的冲刺距离,几乎都精确地控制在14米——那恰好是MG08重机枪在持续射击后需要短暂冷却的临界时间。
他们卧倒隐蔽的间隔时间,似乎遵循着某种素数序列(2秒、3秒、5秒、7秒……)。
他们对战场上遍地弹坑的利用率极高,达到惊人的73%,远高于德军的战术水平。
“看到了吗?”施特劳斯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这是剑桥那些数学教授教出来的战争艺术……用数论和概率,来屠杀我们这些农夫和工人的儿子!”
施密特被这冷酷的“效率”彻底激怒了。他猛地暴起,一把扯下自己胸前的铁十字勋章,狠狠砸向冯岩面前的炮队镜!“去他妈的数字!老子要撕碎这群……”他的怒吼被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断。
镜片在勋章的撞击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冯岩下意识地透过破碎的目镜看去,扭曲的视野仿佛棱镜构成的地狱:
汉斯正蹲在地上,用刺刀尖一遍遍地刻着圆周率π的数字……
新兵卡尔缩在弹壳堆里,用手指在泥地上划着谁也看不懂的复杂线条,像是在演算什么概率模型……
他自己的倒影,在碎裂的镜片中,恍惚间与记忆中七月一日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重叠在了一起……
当英军撤退的哨音终于刺破战场上空沉闷的空气时,施特劳斯一把抓过冯岩膝盖上的观测日志。“记住,”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沉重,“这些数字,七天后就会变成索命的符咒。”
他撕下一页写满了微积分公式和坐标参数的纸,用打火机点燃。跳动的火苗迅速吞噬了那些冰冷的符号,施特劳斯将燃烧的纸页随手扔向不远处散发着恶臭的尸堆。“现在,”他看着飘散的灰烬,“它们是你的护身符了。”
冯岩看着纸灰飘散,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场吞噬一切的战争机器里,他,施特劳斯,施密特,汉斯,卡尔……都不过是庞大战争函数中一个渺小、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变量。战壕里回荡着的,只有被精确计算的死亡所肢解的人性残骸,以及施密特对着虚空徒劳扫射的、癫狂而孤独的背影。
第三节锈蚀的勋章
炮火的间隙里,冯岩的笔记本封面己经被硝烟熏染成焦黄色。他借着煤油灯豆大的微光,在“慕尼黑军校测绘教程”的空白页上,写下了一个新的、冰冷的算式:
`存活天数=7×(1-累计暴露时间/24)`
——这是施特劳斯传授给他的残酷生存法则,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浸透着前任观测员凝固的鲜血。
一枚英军炮弹的弹片在战壕壁上凿开了一道星芒状的裂痕。施密特排长盯着那道裂痕,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看!看哪!像不像一枚铁十字勋章?真正的‘混凝土铁十字’!”他像疯了一样扑上去,用指甲疯狂地抠挖着墙壁上的弹孔,指甲缝里很快渗出了血丝。
汉斯蜷缩在堆叠的弹药箱旁,用刺刀尖在他胸前挂着的防弹胸甲上,用力刻下一道新的划痕。刀刃刮过金属的刺耳声令人牙酸,他一边刻,一边神经质地低声念叨:“昨天……修正了17次坐标……今天……还剩6天……还得活6天……”
施特劳斯将一本封面沾着暗褐色血迹的炮兵观测手册扔到冯岩膝头。冯岩翻开,内页有一处被红铅笔用力圈了出来:
“观测员暴露时长与死亡率函数表(1916年4月修订版)”
在表格最底部,一行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像是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绝笔:“别信这条曲线……第7日……必死。”
“知道为什么只给你七天?”施特劳斯一边仔细擦拭着炮队镜的镜片,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旅部统计过——来自中国的学员,平均能比其他人多活48小时。这大概就是你的极限了。”
突然,一个沉重的物体带着泥土滚落进战壕底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冯岩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一枚英军的18磅野战炮弹,引信朝下插在泥里,没有爆炸!哑弹!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工兵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湿布覆盖弹体降温,然后合力将这枚死神的信物拖走。就在弹体被翻动的瞬间,冯岩的目光凝固了——在布满泥污的弹壳上,赫然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中文“福”字。那或许是某个被强征入伍、远渡重洋的南洋华工,在炮弹铸造时,怀着对故土的思念和对平安的渺茫祈求,偷偷刻下的最后印记。
施密特却对着被拖走的哑弹方向狠狠踹了一脚空弹壳,发出神经质的大笑:“看!英国佬给咱们送勋章来了!一枚‘大不列颠铁十字’!”
施特劳斯的手掌突然重重地按在冯岩因恐惧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那手掌粗糙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将一个冰冷的黄铜炮兵罗盘塞进冯岩的掌心。
“记住,准尉,”施特劳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战壕里的污浊空气,“在这场地狱里,你只需要对一样东西保持忠诚——数字。绝对的忠诚。哪怕……你知道这些数字,此刻正在精确地引导炮火,屠杀着和你一样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