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击的轰鸣刚歇,冯岩的视野却一阵发晕,眼前泥泞的壕壁竟扭曲成铺满怪异符号的坐标纸。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甩开这诡异的幻象。
“东南方!距离修正+200米!”施特劳斯上尉的怒吼如同炸雷在耳边爆开。冯岩猛地一颤,手中沉重的炮队镜差点脱手滑落。
“中国佬,你他妈在梦游吗?!”施特劳斯一步抢上前,狠狠揪住他军装的领口,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再敢走神一次,信不信我把你塞进炮管,首接发射回慕尼黑军校去?”
旁边,施密特中士慢悠悠地嚼着半块发霉的面包头凑了过来,带着一股汗臭和硝烟混合的浓重体味:“行了上尉,别骂了。这小子啊,”他故意压低声音,却又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八成是被红十字帐篷里哪位护士小姐勾走了魂儿……有人可看见他老往那边跑!”
战壕深处顿时爆发出几声嘶哑而疲惫的哄笑。角落里,二等兵埃里希蜷缩着,一边跟着干笑,一边用刺刀尖在木箱上专注地刻划着什么——凑近看,竟是些歪歪扭扭的“精神鉴定合格证”字样,仿佛这是他为自己颁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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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岩的铅笔尖在坐标纸上划出一道不受控制的歪斜弧线——疲惫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仰角修正0.7密位……”
“你他妈在跟谁说话?!”施特劳斯猛地一巴掌拍过来,沉重的测绘本应声飞出,散落的泛黄纸页瞬间浸入壕底污黑腥臭的泥水里。
施密特弯腰捡起几页泥污的纸张,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咙:“最新战地条例!第14条补充规定:禁止向空气或幻影汇报射击诸元!”他模仿着参谋部军官那种拿腔拿调的刻板语气,“违者嘛……罚喝三升我们特制的代用咖啡!”他踢了踢脚边一个污秽不堪的油桶。
战壕里响起一阵参差不齐的、带着麻木意味的哄笑。一首蜷在角落的埃里希突然怪叫一声跳上旁边的弹药箱,用不知哪里找来的肮脏裹脚布缠住脑袋,挥舞着手臂大喊:“全体注意!我乃总参谋部特派前线观测官!现命令你们,立刻向东南方35度那片可疑云层开火!执行命令!”
“嘿!这可比咱们的‘慕尼黑高材生’靠谱多了!”有人怪叫着,随手抓起半块硬如石头的黑面包就朝埃里希砸过去,“至少那片该死的云彩不会用李·恩菲尔德步枪朝我们还击!”
冯岩沉默地蹲下身,在一片狼藉中默默捡拾散落的纸页。他背后,几个新兵正用收集来的空弹壳叮叮当当地摆弄着什么——两枚硕大的英军弹壳斜立着,构成扭曲的铁栅栏形状;一枚擦亮的法军铜制军服纽扣被摆在正中,充当着“院长肖像”;而他之前遗失的怀表链,则被精心摆成缠绕束缚衣的纹路。
“今晚的特别节目!”汉斯下士突然用刺刀尖恶作剧般挑起冯岩刚捡起的测绘本,像举着一面旗帜,“先生们!欢迎参观我们慕尼黑军校高材生那精彩绝伦的脑内马戏团表演!”
新兵们立刻来了精神,纷纷抓起各自的饭盒和水壶,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在金属的撞击声中,嘶哑地合唱起荒诞的调子:
“望远镜里有黄金屋~坐标纸上娶媳妇~”
当冯岩咬着牙,伸手试图夺回自己的测绘本时,施密特那只沾满油污和火药残渣的大手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量大得让他动弹不得。
施密特凑近他耳边,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刻意的阴森:“喂,知道我们通常怎么‘照顾’那些脑子不清醒的家伙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瞟向旁边被脏污电话线缠绕的野战电话机,“给他接上首通总参谋部的专线——让尊敬的皇帝陛下亲自来给他瞧瞧病!”
阴影里,新兵卡尔突然怪叫着跳出来,手里举着一个用废弃防毒面具滤罐和肮脏绷带胡乱拼凑成的“听诊器”,不由分说猛地按在冯岩的胸口,另一只手还装模作样地放在自己耳边:“心跳过快!咚咚咚!确诊为……前线谵妄症!”
战壕里爆发出更加失控的狂笑。冯岩在这片扭曲的笑脸和嘶哑的吼声中,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硝烟和绝望侵蚀的脸:
有人正用刺刀尖,在自己的手臂皮肤上专注地刻划着弹道计算公式;
有人捏着一只吱吱乱叫的灰老鼠,郑重其事地试图将一枚小小的纽扣“勋章”别在它身上;
埃里希坐在角落,用一小块燃烧的木炭,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缴获的铁十字勋章边缘熔化,似乎想把它改造成骰子……
冰冷的战栗瞬间攫住了冯岩的心脏。在这条被钢铁与血肉反复蹂躏的壕沟里,被绝望啃噬的士兵们正用疯狂对抗疯狂。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里,保持清醒,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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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战壕上方,只有远处零星的冷枪声撕破黑暗。冯岩背靠着冰冷的泥壁,眼皮沉重得不断打架。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堤坝,眼前的光影开始诡异地晃动、扭曲。泥壁上每一块深色的霉斑,每一道蜿蜒的湿痕,都仿佛在蠕动,变幻成无法解读的怪异符号和图案——像是某种来自地狱的密文,又像是被疯狂撕碎的坐标图纸。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幻觉。
“喂!冯!”汉斯那张胡子拉碴、沾满泥垢的脸突然毫无征兆地凑到眼前,几乎贴上了他的鼻尖。汉斯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瞳孔,浑浊的呼吸带着隔夜食物的酸腐气喷在冯岩脸上。“妈的……”汉斯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亢奋,“你这中国佬的眼珠子……里面……里面好像有东西在闪?”
施密特闻声立刻提着一盏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凑了过来,刺目的光线猛地打在冯岩脸上。在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下,冯岩的瞳孔瞬间收缩,那虹膜在跳动的光线下,竟反射出几点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奇异光斑。
“魔鬼!是魔鬼附身!”新兵卡尔指着冯岩的眼睛,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壕沟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在用眼睛接收英国佬的电报!他是个间谍!”
“放你娘的屁!”施特劳斯上尉的怒骂声如炸雷响起,紧接着是沉重枪托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卡尔的痛呼。“蠢货!这是东方人的巫术!懂吗?古老的中国巫术!隔着战壕就能咒死英国佬的那种!”施特劳斯粗暴地吼叫着,像是在给这无法理解的诡异现象强行找一个解释。
在战友们惊疑、厌恶或带着一丝病态好奇的目光包围下,冯岩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视野边缘那些扭曲的幻影仿佛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要挤进他的意识中心。“方位角……角……”他试图集中精神报出观测数据,声音却干涩发颤,吐出的数字和方位词被幻觉撕扯得支离破碎,夹杂着无意义的音节,“31-哈-17……距离修…正+200米……”
“你他妈在放什么狗屁?!火星语吗?!”施特劳斯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把扯过旁边卷成一团的野战电话线,粗暴地摔在冯岩脚边,泥水溅了他一身,“滚!滚到角落里去!给老子把那些空弹壳刻上编号!一个都不许漏!”
冯岩默默地走到堆满空弹壳的弹药箱旁坐下,拿起冰冷的刻刀和一枚粗糙的德制弹壳。就在刻刀尖端接触到金属表面的瞬间,一种奇异的麻木感攫住了他的手指。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在刻划,刀尖在黄铜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杂乱线条,毫无规律可循。
“嘿!瞧瞧这个!”不知何时凑过来的施密特一把抢过他刻了一半的弹壳,凑到煤油灯昏黄的光下仔细端详。弹壳表面布满了毫无意义的划痕和凹点。“这花纹……够别致的啊!归我了!”施密特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等哪天我光荣了,就拿这玩意儿当我的墓碑!让后面的人好好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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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抹惨淡的暮色也被德军阵地上骤然升起的照明弹无情刺破,刺目的白光将战壕的每一处污秽和残破都照得纤毫毕现。冯岩揉着酸涩的眼睛,赫然发现战壕拐角处竖起了一块粗糙的“招牌”——那是施密特用大大小小的空弹壳、碎裂的白垩石和几块森白的碎骨精心拼凑出的字母:“精神病院前线分院”。每个字母的缝隙里,还挂着几枚从英军尸体上搜刮来的身份识别牌,在照明弹惨白的光下幽幽反着光。
“全体注意!欢迎入院!”施密特挥舞着一根用磨尖的刺刀和染血的绷带缠绕而成的“院长权杖”,声音洪亮而带着一种表演般的亢奋,“本院提供特色康复疗程!包括:马克沁机枪节奏疗法——让美妙的哒哒声净化你的心灵!精选尸源芬芳浴——深度唤醒嗅觉的原始记忆!……”
新兵们哄笑着,听话地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像模像样地把步枪倒挂在背上,权当是“病号服衣架”,踢着混乱的正步,用嘶哑的嗓子吼着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德意志高于一切》:
“铁丝网是我们的琴弦,尸块是晚餐的肉冻——”
汉斯蹲在靠近尸堆的潮湿角落里,手里捏着一只不断挣扎的独眼老鼠。他用捡来的罐头铁皮笨拙地剪成小小的十字形,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战壕生存大师”几个字,正试图将这枚“勋章”挂到老鼠脖子上。老鼠猛地一扭,狠狠咬了他手指一口,趁机挣脱,闪电般窜进了旁边那堆早己腐烂发黑的尸体缝隙里。
冯岩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深处那本视若珍宝的硬皮小相册。指尖触到的瞬间,他的心猛地一沉。相册的硬质封面摸上去异常滚烫,仿佛刚从火焰上掠过,边缘甚至有些焦脆卷曲。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颤抖着翻开封面。相册里那张路易的周岁照还在,但婴儿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此刻却诡异地扭曲着,变幻成了一张模糊而怪诞的、带着小丑面具的脸谱轮廓。冯岩感到一阵眩晕,他猛地合上相册,紧紧攥在手中,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冰冷的绝望,比索姆河深秋的泥水更加刺骨,无声地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