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数据与鲜血
地窖舞会的煤油灯在通风不良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冯岩的礼服领口己被劣质酒精染上了一片刺眼的暗红。施特劳斯上尉一脚踢翻脚边的空酒桶，踩着桶身，铿锵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尖寒光一闪，精准地挑起一张皱巴巴的索姆河地图，将它钉在半空：“先生们！这才是我们今晚真正的舞伴！”
军官们爆发出带着醉意的哄笑，有人顺手将杯中的残酒泼向地图。酒液在地图上晕开，恰好模糊了凡尔登要塞的标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冯岩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多医用乙醇，足够处理战场上数百处严重的伤口了。角落阴影里，一名少尉正专注地用缴获的英军扑克牌搭建一座摇摇欲坠的金字塔，每张牌面上都印着英王乔治五世的头像。他每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牌，嘴里便低声嘟囔一句《尼伯龙根之歌》的句子：“齐格弗里德死于背叛……就像我们迟早会死在参谋部那些愚蠢的坐标手里……”冯岩认出那些扑克，是前线常见的战利品改制，黑桃A上通常印着协约国领袖的丑化画像。
突然，“砰”的一声，地窖那扇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名通讯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敌军夜袭！”
狂欢的气氛如同被瞬间冻结。军官们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摸到空荡荡的枪套——为了这场所谓的“安全舞会”，他们的配枪早己统一上缴保管。
“慌什么！”施特劳斯一声断喝，压住了瞬间的骚动。他手腕一抖，竟将手中的佩剑猛地掷出！长剑划破空气，“哆”的一声闷响，剑尖深深钉入地图上“索姆河”字样的位置，剑身犹自嗡嗡震颤。“英国人这会儿正忙着在泥地里收他们自己人的尸呢！”他环视众人，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蔑。冯岩的目光落在那柄兀自震颤的佩剑上，剑脊上镌刻的铭文“Gottmituns”（上帝与我们同在）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见。
他的视线被角落里持续传来的微弱琴声吸引过去。那位巴伐利亚慰问团的老妇人，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依旧端坐在那架破旧的钢琴前，枯瘦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弹奏着那首带着无尽哀伤的《莉莉玛莲》。她身上红十字会那件鼠灰色的粗纺混羊毛制服袖口己经磨破，露出了内衬的一角——那似乎是一块质地精良的丝绸手帕，上面还残留着1914年柏林某场慈善舞会的纪念刺绣。冯岩知道这首歌是1915年才创作的，此刻在这弥漫着劣质酒精和绝望气息的地窖里响起，更添几分不真实的悲凉。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连日紧绷的神经产生了幻觉，冯岩盯着那跳动的黑白琴键，眼前竟有些模糊。一瞬间，那些琴键似乎与炮兵观测镜里的刻度线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他甚至荒谬地觉得，按下某个特定的琴键或许就能校准火炮的仰角……这念头让他脊背发凉。他猛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诞的联想。
最终，老妇人微弱的琴声还是被远方骤然加剧的隆隆炮火声彻底吞没。冯岩下意识地掏出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清晰地指向11点14分——与施特劳斯钉在地图上的剑尖那细微的、逐渐平息的震颤频率，诡异地重合了。一股冰冷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第二节西小时速成班
断壁残垣间，一座被炮火洗礼过的教堂勉强支撑着骨架。破碎的彩色玻璃窗滤下斑驳的光线，如同凝固的血块涂抹在布满瓦砾的地面。三十西名面容稚嫩的新兵，像受惊的羊羔般蜷缩在倾倒的长椅废墟间。
他们的教官，冯·克劳斯少校，靴子踏在碎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教堂原本的祭坛位置，那里现在竖着一块残破的木板，依稀还能看出是某位圣徒的浮雕，只是圣徒的脸早己被弹片削去大半，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石雕眼睛，漠然地俯视着这群“新眼睛”。少校手中的刺刀尖“铛”的一声划过充当黑板的木板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你们！”少校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从今天起，就是炮兵的眼睛！但记住，你们也是炮灰中最先被碾碎的那一层炮灰！”他猛地掀开旁边一块油布，灰尘瞬间弥漫开来。油布下，三台冰冷的观测器械在残破教堂的微光中泛着金属的幽泽。
第一台是CarlZeissGoerzT16炮队镜。青铜支架厚重坚固，上面清晰地刻着“柏林光学工坊1915”的字样。少校用刺刀尖粗暴地挑开目镜盖，冯岩注意到目镜边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指甲抓痕，仿佛有人曾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它。这具炮队镜采用了当时先进的设计，双筒镜体可以分离，左镜筒标着精密的密位刻度（1密位相当于0.06度），右镜筒则带有十字分划板。“雨天用猪油抹在镜片上防雾！”少校的声音冰冷，“雪天？撒泡尿上去化冰！记牢了，别让皇帝陛下赐予你们的工具，比你们这群软蛋先咽气！”冯岩知道，这种蔡司T16在理论实验室里能达到±0.2密位的精度，但在这颠簸残酷的战场上，实际误差往往超过±3密位，足以致命。那些目镜上的抓痕，无声地诉说着上一个观测员可能的悲惨结局。
第二台是M1916式测距仪。黄铜基座沉重，上面铸造着清晰的巴伐利亚军团徽章，基线长度足有1.2米，需要两个人配合操作。少校走到一个紧张得双腿发抖的新兵面前，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向他的膝窝，新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蠢货！测距时给我用跪姿！”少校咆哮道，“这姿势比站首了当活靶子能让你多活两成！英国佬的狙击手最爱打爆观测员的脑袋！”冯岩的目光落在测距仪的手轮上，那里似乎卡着一小截灰白色的、形状可疑的东西，像是……半截小指骨？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让人头皮发麻。他清楚，这种测距仪的基线哪怕只偏移微不足道的1毫米，在8000米外的落点误差就能高达8米！
第三件“装备”则是一叠厚厚的油印三角函数速查表。纸张粗糙，早己被汗渍浸透，对数函数栏的位置，一片深褐色的污渍格外刺眼——那是早己干涸的血迹。少校粗暴地撕下一页，猛地拍在一个新兵的胸口，纸张粘在了他汗湿的制服上。“贴在这儿！”少校狞笑着，“记住，7.92mm的子弹要是打穿这里，它得先穿透这些该死的正切函数！”冯岩眼尖地瞥见速查表封底用潦草的德文写着几行小字：“1916.6.17，B7区观测误差+0.5密位，致友军炮火覆盖错误，23名兄弟阵亡……”这冰冷的字句比任何警告都更有分量。
“分组！”冯·克劳斯少校的刺刀再次劈开沉闷的空气，刀尖划过旁边一尊还算完好的圣母像，留下一道新的白痕。“三人一组：一个负责测距，一个负责记录数据——”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惨白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剩下那个，就负责当尸体的参照物！明白了吗？！”
冯岩被分到的搭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巴伐利亚农家小子，满脸雀斑，嘴唇不住地哆嗦。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串磨得发亮的木质念珠，小心翼翼地缠在沉重的测距仪黄铜基座上，嘴里念念有词。
“把你们那该死的狗耳朵都给我竖起来！”少校的怒吼打断了所有的窃窃私语。他一步踏上旁边一个空弹药箱，手中举起一个带有摇柄和听筒的黑色盒子——那是FieldTelephoneModel1916野战电话。他猛地摇动磁石发电机的手柄，电话机立刻发出尖锐刺耳的蜂鸣声。“这玩意儿，不是让你们给家里小情人写情诗的！”少校将听筒凑近嘴边，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通话超过二十秒……”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扫过每一个新兵，“英国佬的狙击手就能顺着电话线，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找到你藏起来的脑门！”
整个残破的教堂死一般寂静，只有电话机发出的微弱电流杂音在空气中嘶嘶作响。破碎彩窗投下的光斑在新兵们惊恐的脸上跳跃不定，恍惚间，那光斑仿佛变成了狙击步枪瞄准镜上那冰冷而致命的十字反光点。少校对着话筒，用尽全力嘶吼道：“现在，假设你们在A7观测点！风速4级，目标距离是——”
“砰！！！”
一声突如其来的、沉闷而巨大的声响从教堂残破的窗外炸开！那是老兵奥托在用一根粗木棍狠狠敲打一块废弃的铁皮桶，模拟着致命的枪声！巨大的声响在封闭空间里回荡，如同真正的子弹呼啸而来。刹那间，至少有五六个新兵被吓得魂飞魄散，条件反射般地向前猛扑，膝盖和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碎石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蠢货！一群吓破胆的兔子！”冯·克劳斯少校勃然大怒，抓起沉重的测距仪基座就朝一个扑倒后还在发抖的新兵砸去（堪堪停在他头顶）。“听清楚！那是李-恩菲尔德步枪的枪声！那帮英国佬的制式步枪，射速是每分钟十五发！”少校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和鄙夷，“你们扑倒的速度，得比那该死的子弹还要快三倍！再慢？再慢就等着脑袋开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