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酒精与谎言
地窖指挥部内,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三十余名德军军官的肩章,反射出油腻的光泽。他们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与袖口磨损的普鲁士蓝镶边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褪色的M1907式野战服、斜纹呢马裤,以及沾满泥浆的Prinz-Heinrich式筒帽,勾勒出1916年夏季前线军官的典型轮廓。
“先生们!”施特劳斯上尉一脚踹开由弹药箱垒成的临时吧台,举起一个只剩半截的法军香槟杯,“让我们用巴黎的杯子,喝柏林的味道!”
杯中浑浊的液体泛着诡异的蓝光。冯岩凭借军校里学到的知识,一眼就认出这绝非正常的酒水。他那崭新的准尉肩章让他在这个军官圈子里显得格外稚嫩,只能缩在角落。汉斯,一个相熟的军士,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急救包里掏出个私藏的酒壶,壶身上刻着“1914.8——马恩河纪念”的字样。“喝这个!”汉斯压低声音,带着点炫耀,“正宗的科涅克白兰地,从法国佬尸体上找到的!”冯岩默默接过,对壶身的纪念文字和它的来源都感到一丝沉重。
地窖墙壁上,一张缴获的英军地图被随意倒挂着充当装饰,凡尔登的等高线在不知何时溅上的酒渍中扭曲变形。一名少校用刺刀尖费力地挑开一个沙丁鱼罐头,油脂滴落在摊在地上的《每日战报》头条——“皇帝陛下亲临西线”的字样上。
“知道为什么我们喝医用酒精吗?”施特劳斯突然凑近冯岩,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却有一丝清醒的嘲讽,“因为后勤部那些混蛋说了——反正你们喝多了也得用吗啡解毒,不如首接一步到位!”冯岩感到喉咙一阵灼烧感,连忙喝了一口汉斯给的白兰地压了压,这劣质混合物的味道同样糟糕。
角落里,两名尉官正用空子弹壳玩着巴伐利亚传统的骰子游戏(Schafkopf),周围围拢着几个看客,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烟草味。冯岩的目光扫过“吧台”上那些标签模糊的酒瓶,其中一个瓶子残破的标签上,依稀能辨认出“Mo?t”的字样——这很可能是1915年马恩河战役的战利品。
“敬数学!”炮兵参谋穆勒少校突然高举起一个破杯子喊道,声音盖过了地窖的嘈杂,“今天我用对数表算弹道,那该死的误差居然比用占星术还大!”哄笑声瞬间爆发。冯岩注意到穆勒军装的右袖空荡荡地垂着——那是凡尔登战场留给他的永久纪念,被法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75mm速射炮(士兵们私下称之为“75小姐”)吞噬的代价。他的目光随即又落在另一名少校的筒帽上,那上面清晰的巴伐利亚第16团徽章——按规定,这种显示具体部队番号的徽章在前线是不允许佩戴的,这无疑是个小小的违规。
第二节遥不可及的女士
五名巴伐利亚慰问团的女士踏入掩体时,潮湿阴暗的地窖仿佛被瞬间擦亮了一瞬。她们穿着帝国红十字会标准的鼠灰色羊毛制服,领口别着银质双十字徽章,裙摆严严实实遮住脚踝——这是1915年后修订的《女性前线着装规范》的要求,旨在防止“动摇军纪”。领头的伯爵夫人玛蒂尔达,胸前佩戴着一枚祖传的孔雀石胸针,每一步走动,那宝石都在煤油灯下折射出冷冽的绿光,让冯岩不期然地联想到战壕外那些未爆毒气弹的诡异外壳。
“看那个金发的!”冯岩旁边一名少校压低声音,喉结滚动,带着贪婪,“她父亲是克虏伯工厂的大股东!她手指上那枚钻戒,足够换我们一个炮兵连打上一轮的炮弹!”冯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确实闪烁着惊人的光芒。
女士们从藤编篮中取出慰问品:手绣的手帕、锡盒装的水果硬糖、印着柏林风景的明信片。冯岩接过一张明信片,背面是慕尼黑宁芬堡宫熟悉的夏日风景,但正面却沾染着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他心头一紧,默默收了起来。他注意到,每条手帕的角落都用红线绣着“Gottmituns”(上帝与我们同在),但针脚凌乱歪斜,显然是战地医院里那些伤员挣扎着完成的。
“她们像在给死刑犯发最后的圣餐。”汉斯嚼着不知何时偷拿的水果硬糖,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冷笑。
当玛蒂尔达夫人开始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诵里尔克的《战地诗抄》时,地窖里安静了片刻。冯岩知道这本诗集在1915年出版后,因其内容被认为“动摇士气”,曾被德军审查部门大幅删减。一名面容稚嫩的红十字会护士坐到一旁,弹奏起一架缴获的法军手风琴,琴键缝隙里还卡着凡尔登特有的红褐色泥土。她轻轻哼起巴伐利亚民谣《雪绒花》,舒缓的旋律刚起,却被一个匆匆进来的炮击记录员打断:“夫人,少将请您去指挥部喝茶——单独会面。”玛蒂尔达夫人优雅地点点头,中断了朗诵,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起身离去。
剩下的尉官们立刻像嗅到猎物的鬣狗般围住了慰问品篮子。冯岩看着那几位女士,包括那位怀抱着一叠厚厚信封(显然是阵亡士兵遗书)的戴眼镜女士,如同幽灵般消失在通往更深通道的阴影里。她们珍珠项链的反光在夯土墙上投下长长的十字架阴影,像极了一座座无人认领的墓碑。
第三节战地娱乐
地窖里的煤油灯将晃动的人影投射在夯土墙上,扭曲成各种张牙舞爪的怪诞形状。一名明显喝高了的少尉踉跄着跳上一个弹药箱,用刺刀“铛铛”地敲击着一个法军Adrian钢盔,扯着嗓子开始朗诵《尼伯龙根之歌》的片段:“齐格弗里德的剑锋劈开巨龙,而我们的炮火撕裂天空——”他的声音嘶哑而亢奋。冯岩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绷带边缘,正慢慢渗出新的血迹。
冯岩正想退到更角落的地方,却被几个醉醺醺的同僚嘻嘻哈哈地推搡到了地窖中央。一顶冰冷的、缴获的法军Adrian钢盔不由分说地扣在了他头上,遮住了他半边视线。“来段中国功夫!”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和起哄声。冯岩无奈,只得在钢盔的束缚下,打起了他在保定军校学过的军体拳。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德式步兵操练的烙印让这套拳法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记“弓步冲拳”还算标准,但随后的动作便带上了明显的德式正步的痕迹。当他试图做“白鹤亮翅”时,动作更是显得笨拙而勉强,差点失去平衡,引来一阵更响亮的哄笑。
角落里赌博桌上的硬币砸得叮当响,军官们正用子弹壳下注。他们使用的扑克牌上印着1914年坦能堡战役的胜利宣传画,黑桃A上是兴登堡元帅威严的侧脸像,而红桃Q则被人用笔涂改成了一个俄国女护士的夸张漫画像。赌注是前线1916年的硬通货:香烟、肥皂块、几枚法郎硬币。
就在冯岩狼狈地稳住身形时,整座地窖突然传来一阵震动——并非炮击,而是某位兴奋的上尉搬出了一台缴获的英军留声机。生锈的唱针被放上旋转的唱片,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后,扭曲变调的《皇帝圆舞曲》旋律猛地迸发出来,瞬间盖过了所有声音。
“这才叫舞会!”施特劳斯上尉大笑着,一把拽过还没完全站稳的冯岩。他踩着厚重的军靴,不由分说地带着冯岩跳起了普鲁士宫廷舞步。两人身上的佩剑(冯岩佩戴的是S98/05式炮兵军官佩剑,分量不轻)、武装带、弹药包不断碰撞、纠缠。冯岩被上尉拖着,在狭小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努力跟上那完全陌生的节奏,显得异常狼狈。地窖里充斥着汗味、酒精味、劣质烟草味、扭曲的音乐和军官们混杂着发泄与绝望的喧闹。在这片混乱的“娱乐”中,战争的气息却无孔不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