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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林府七十二间房舍己次第亮起灯火。值夜的婆子举着羊角灯穿过游廊,惊见账房檐下立着道纤影——林墨玉裹着月白缠枝莲纹斗篷,正借着灯笼核验连夜送来的盐船货单。
"大姑娘又彻夜未眠?"雪晴捧着鎏金手炉匆匆赶来,"太医说过您这身子..."
"父亲后日便归,这些漕运单子今日必须理清。"林墨玉呵气暖手,笔尖在宣纸上勾出朱砂痕迹,"你瞧,广陵盐场这船本该载官盐八百引,货单上却写成六百引。"
雪晴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差额两百引足值万两白银!"
"去把二门当值的张嬷嬷叫来。"林墨玉将货单折成方胜,"记得绕开薛姨娘院里的人。"
晨雾未散时,黛玉抱着鎏金珐琅手炉踏进账房,正撞见姐姐审讯的场面。张嬷嬷跪在青砖地上,面前摊着十数张货单,每张都画着诡异的三角符号。
"...这些是薛姨娘让老奴做的标记。"张嬷嬷抖如筛糠,"凡是画三角的货船,都要在码头多停两个时辰..."
林墨玉指尖轻叩桌案:"停船时可有外人登船?"
"老奴看见...看见赖大家的带着脚夫..."张嬷嬷突然噤声,惊恐地望着门口。
黛玉捧着账簿款步而入:"姐姐,永昌号去年腊月的货单有蹊跷。"她翻开泛黄纸页,细白手指点着某处,"同一艘船酉时在扬州码头卸货,戌时竟又出现在金陵渡口。"
账房内死寂无声。张嬷嬷颓然瘫坐,终于吐露惊天秘密——那些多停的货船,竟在深夜悄悄更换船帆徽记,将林家的官盐偷运至贾府私仓。
"带下去。"林墨玉声音冷如碎玉,"雪晴,让护院盯紧西角门。"
黛玉望着姐姐清瘦的侧脸,忽觉她像极了母亲房中那柄青玉如意——温润之下藏着铮铮铁骨。晨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林墨玉鸦青鬓角投下细碎金斑,恍若战神额间金钿。
巳时三刻,林墨玉端坐花厅正位。十二个内外管事分列两侧,捧着账册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这位大小姐归府不过月余,己换了三任厨房采买,革了五名贪墨庄头。
"陈庄头。"林墨玉轻唤。
满脸横肉的汉子慌忙出列,怀中账册"啪"地落地。黛玉掩唇轻笑,被姐姐一记眼风止住。
"崇明岛田庄去岁收成几何?"
"回大姑娘,稻米两千石,棉布..."
"《齐民要术》有载,江南水田亩产两石半。"林墨玉翻开青田石镇纸压着的簿子,"崇明岛良田五百亩,该收一千二百五十石。庄头报的数目,倒比农圣所记多出三成?"
陈庄头冷汗涔涔:"许是...许是小人记混了..."
"那便更该换了。"林墨玉端起雨过天青茶盏,"王嬷嬷,你侄儿不是在崇明管过船坞?"
满座悚然。众人这才惊觉,林墨玉身后屏风上不知何时悬起整面绢布,密密麻麻写着各房仆役亲缘脉络。陈庄头与薛姨娘是同乡这等隐秘,竟被朱笔勾连得清清楚楚。
日昳时分,黛玉跟着姐姐巡视库房。但见百年紫檀木架上,原本杂乱堆放的礼盒皆系上鹅黄绸带,按"京官""盐商""世交"分门别类。最深处那口镌着荣国府徽记的樟木箱,此刻缠着刺目红绳。
"姐姐为何独独封了外祖母家的年礼?"
"玉儿闻闻这个。"林墨玉撬开漆盒,取出一匹妆花缎。黛玉凑近轻嗅,突然掩鼻后退——缎面熏着浓重的苏合香,却掩不住底层腥苦。
"太医说过,你肺经虚弱,最忌龙涎香。"林墨玉冷笑,"这缎子用龙涎香熏了足足三月。"
暮色渐浓时,姐妹俩在胧月阁对坐用膳。八仙桌上摆着黛玉新制的膳单:梅花汤饼养胃,火腿鲜笋补气,连盛碧粳米的青瓷碗都特意用银匙试过。
"姐姐尝尝这个。"黛玉夹起块翡翠芹香卷,"我让雪晴盯着小厨房现做的。"
林墨玉刚要开口,忽见窗外竹影乱晃。她反手掷出银箸,正钉住条三角脑袋的赤链蛇。蛇尾缠着的纸条血迹斑斑,写着"挡道者死"。
"玉儿闭眼。"林墨玉遮住妹妹视线,指尖轻颤却语调平稳,"不过是有人狗急跳墙。"
林如海归府那日,扬州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朱漆大门缓缓洞开时,林墨玉领着全府仆婢跪迎。她特意穿上母亲留下的缠枝牡丹锦袄,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那是贾敏出嫁前夜,林如海亲手所赠。
"父亲..."她刚要行礼,却被一双温暖大手托住。
林如海的目光扫过庭院:积雪扫得恰到好处,既不显萧索又不至湿滑;回廊下挂满六角琉璃灯,细看皆是省油的机关制式;最令他震惊的是跪在后排的盐商们——这些往日趾高气扬的汉子,此刻竟都捧着账册战战兢兢。
"墨儿..."老人喉头哽咽,瞥见女儿袖口露出的烫伤疤痕,"这些日子..."
"女儿分内之事。"林墨玉侧身引路,"请父亲移步正厅。"
绕过影壁,林如海倏然驻足。但见中庭置着三丈余长的紫檀案几,上陈十二卷摊开的账册。左侧堆着田庄地契,右侧摆着盐引票据,居中则是描金漆盒盛着的库房钥匙。
"景泰元年至今,林府共收盐税一百八十七万两,实缴国库九十三万两。"林墨玉语惊西座,"差额九十西万两中,六十二万两经薛姨娘之手流入贾府,余下三十二万两..."
她突然掀开案几绒布,露出暗格中染血的私账:"由十二位'暴毙'盐商经手,最终汇入海外私库。"
盐商们扑通跪地,黛玉适时捧上茶盏。林如海接过茶碗的手抖得厉害,青瓷盖碗叮当作响。他翻开最上方那本私账,赫然看见贾母亲笔所书"盐引通兑"西字。
"这些年...苦了你们姐妹..."老人浑浊老泪跌碎在账页上,晕开墨迹里潜藏的"贾"字水印。
"女儿不苦。"林墨玉扶住父亲,转头望向廊下。
薛姨娘被五花大绑押解而来,发间金钗不知去向。当她看见案几上并排摆着的青瓷瓶与妆花缎,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好个玲珑心肝的林大姑娘!可惜..."她猛地撞向梁柱,"老太太不会放过..."
血花溅上雪白窗纸时,黛玉腕间的金算盘珠子突然断裂。苏九娘前日的话语在墨玉耳畔炸响:"十二金钗断一,余者必至。"
朔风卷着碎雪扑进厅堂,林墨玉将妹妹冰凉的手攥得更紧。她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