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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像刚拧干的棉布,湿漉漉挂在稻香村的竹篱笆上。小丫鬟碧月趿拉着旧棉鞋,端着沉甸甸的铜盆往井台走。盆里是昨儿夜里给兰哥儿熬药的渣子,李纨吩咐要倒在菜畦当肥。碧月哈欠打到一半,脚下不知踩着什么滑溜溜的,“哎哟”一声栽了个大跟头,药渣子泼了满地。
“作死的小蹄子!”管事婆子何妈妈骂骂咧咧从灶房出来,弯腰去拾翻倒的铜盆。手指刚碰到黏糊糊的药渣,猛地缩回来首甩手:“这药渣子怎么冰得蝎子蛰似的?”碧月揉着生疼的膝盖骨,眼泪在眶里打转:“井水凉罢...”
何妈妈不信邪,捏起一撮药渣子凑到眼前。灰扑扑的渣滓里竟嵌着几点亮晶晶的冰碴子,日头一照,晃出七彩光晕。她心里咯噔一下,昨夜巡更时芍药圃石兽那声“咔哒”轻响,又在耳边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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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里暖烘烘的。李纨拿着黄杨木梳给贾兰篦头,篦齿划过细软的胎发,梳到发梢时却空落落使不上劲。铜镜里的小人儿瞧着有些虚,李纨凑近了细瞧——镜中贾兰的耳朵尖儿竟透亮得像窗纸,能看见后头博古架上那只天青釉瓷瓶的花纹。
“兰儿昨夜睡得好么?”李纨放轻了力道。贾兰晃着悬在炕沿的脚丫:“梦见银头发的师父啦,在房顶上教我认牵牛星织女星呢!”他忽然指着窗外嚷起来:“娘快看!素云姐姐头上落着黑蝴蝶!”
李纨忙回头。素云正抱着晒得蓬松的被褥穿过庭院,乌油油的发髻上簪着朵新掐的玉兰,哪有什么蝴蝶?可再眯眼细看,素云鬓角边确有几缕极淡的黑气打着旋儿,倒像谁家灶膛没关严实飘出的煤灰星子。
探春带着侍书来送新裁的夏衣时,正撞见桩奇事。稻香村篱笆外头暴雨倾盆,铜钱大的雨点子砸得芭蕉叶噼啪乱响,可篱笆里头连地皮都是干的。侍书瞧着稀奇,忍不住伸手去够篱笆缝外的雨帘子,指尖刚探出竹篾,整条胳膊“唰”地覆上层白霜!
“糊涂东西!”李纨急步出来,抓了把灶膛灰抹在侍书胳膊上。霜花子遇灰就化,侍书冻得牙齿咯咯打架:“这雨...这雨会咬人?”
探春盯着那竹篾分界处:外头雨幕如瀑,里头干爽宜人,水汽在篱笆缝里凝成道亮晶晶的墙。她心头突地一跳,想起那日蘅芜苑地下浮起的镜阵:“大嫂子这稻香村,倒像扣着个琉璃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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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天热得发闷,葡萄架下铺了领青竹席。王夫人带着周瑞家的来瞧贾兰,刚坐定就抽抽鼻子:“什么味儿?倒像庙里的香火气。”碧月忙捧了茶来:“早起晒被褥,想是沾了佛龛的线香。”
贾兰正趴在席上描红字,王夫人见他手腕子细得像芦柴棒,心疼地搂进怀里:“可怜见的...”话音未落,贾兰突然指着她发髻:“外祖母头上开红花了!”众人愕然望去,王夫人梳得油光水滑的圆髻上,那支赤金寿字簪竟冒出个指甲盖大的石榴花苞,眼瞅着就要绽开。
“哥儿眼花了!”周瑞家的忙去捂贾兰的嘴。李纨却白了脸——她分明瞧见王夫人后颈爬过几缕金丝,活脱脱像宝钗金锁上的裂纹!
墨玉拎着薛姨妈给的阿胶包进来时,暮色己把稻草堆染成蜜金色。李纨在灶台边搅小米粥,陶罐咕嘟咕嘟冒着泡。墨玉倚着门框看她手腕起落,银灰色的眼瞳忽然凝住——白蒙蒙的蒸汽里浮着些极淡的金纹,粥勺每搅三圈就闪一次微光。
“兰哥儿呢?”墨玉把阿胶搁在条案上。李纨朝里间努嘴:“闹着要银发师父画的星图,赌气不吃饭呢。”话音未落,里间“哗啦”一声脆响,像是瓷盘子砸了。
墨玉抢步进去,见贾兰呆立在碎瓷片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冻柿子。地上泼开的茶水正飞快结冰,冰碴子里竟冻着张男子的侧脸——剑眉薄唇,活脱脱是北静王的模样!
“师父...”贾兰伸手去摸冰面。指尖刚触到,整间屋子骤冷如冰窖,窗格子眨眼结满霜花。墨玉腕骨旧疤刀割似的疼起来,腰间青铜剑“嗡”地弹出三寸青锋!
“兰儿别碰!”李纨扑过来搂住贾兰。她发间那支素银簪突然迸出柔光,霜花遇光即融,冰纹里的面容化成一缕青烟散了。贾兰“哇”地哭出声:“师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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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佛龛前点了第七炷香。墨玉盯着那尊脱漆的弥勒佛,忽道:“嫂子这佛像,倒比老太太屋里的还古旧。”
“陪嫁的老物件了。”李纨拿绒布擦拭佛龛底座的莲花纹,“兰儿他爹在时,最爱听这龛里的木鱼声。”她指尖抚过莲瓣凹槽,墨玉的银瞳看清那里嵌着块指甲盖大的水晶片,正随着诵经声微微搏动。
二更梆子敲过,暖阁里贾兰说起了梦话:“...石头柱子会吃人...云姑姑的麒麟眼睛流水了...”李纨替他掖紧被角,忽觉袖口一沉。低头看去,贾兰的小手竟穿透细棉布料,首接攥住了她腕骨!
“兰儿松手!”李纨急抽胳膊。贾兰迷迷糊糊睁眼:“娘的手变成琉璃啦,里头有星星转圈圈...”他指尖触碰的地方,李纨的皮肤泛起宝钗般的透明色,皮下青蓝的血管里淌着碎银似的光点。
后半夜起了风,竹叶沙沙响得像筛豆子。墨玉躺在厢房硬板床上,腕骨旧疤突突跳着疼。她索性披衣起身,见李纨独坐院中石凳上,膝头摊着件洗得发白的小儿肚兜。
“兰儿满月穿的。”李纨着肚兜上褪色的虎头纹,“他爹在时总说,虎睛该用金线绣才精神...”她忽然将肚兜翻过来——背面竟用褐色的血画着蛛网似的阵图!
墨玉银瞳骤缩。这图样与蘅芜苑镜阵像极了,只是阵眼处绣着枚银簪。篱笆外倏然掠过道黑影。墨玉剑光追进竹丛,只挑回半截靛蓝布条——正是赵姨娘身边小鹊今儿穿的衣裳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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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鸡叫头遍时,稻香村下了今冬头场雪。李纨推开支摘窗,见贾兰正在院里堆雪人。雪人眉眼弯弯,头发用草茎冒充银丝,脖子上还插着根秃毛笔。
“娘看像不像师父?”贾兰冻红的小脸满是得意。李纨笑着点头,转身却煞白了脸——雪地里只有她母子俩的脚印,昨夜墨玉分明在竹丛边踩出深坑,此刻竟平整如新磨的铜镜。
灶房突然传来碧月惊叫。李纨奔过去时,只见熬粥的陶罐裂成两半,新淘的粳米粒颗颗首立如针,在灶台青砖上排出八个猩红小字:
**“簪碎则人亡 戌时献子”**
北风卷着雪沫子扑进窗棂,隐约送来竹篱外一声冷笑,轻得像猫儿踩过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