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潇湘馆闭门谢客的第三日,空气里的药味似乎淡了些,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闷和小心翼翼,却像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墨玉依旧昏沉,偶尔会无意识地蹙眉,发出模糊的呓语,多是“钉”、“沈”之类的破碎音节,每每让守在床边的黛玉心头揪紧。参汤和药汁全靠紫鹃用小银勺一点点撬开牙关喂进去,能咽下的不过十之一二。黛玉自己也清减了不少,眼下的青黑用脂粉勉强盖住,强打着精神处理些必要的事务,更多时候只是握着姐姐的手,默默祈祷。
铁槛寺的地图像块烧红的炭,藏在妆奁最底层,却烫得黛玉坐立难安。姐姐昏迷不醒,这唯一指向“十二棺钉”和“太虚门”的线索,难道就这么干等着?可让她一个人去闯那未知的寺庙……光是想想那可能的邪祟,手脚就一阵冰凉。紫鹃和雪雁虽忠心,但终究是寻常丫鬟,带她们去,无异于拖累。
正午刚过,日头难得有些暖意,透过窗棂晒进来,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块。黛玉正倚在窗边小榻上,拿着一卷《李义山诗集》,却半天没翻动一页,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心思早己飞到了城郊的铁槛寺。
“姑娘,”紫鹃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您好歹用些。大姑娘吉人天相,定会醒的。您要是再熬垮了,可怎么好?”她声音轻柔,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黛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啜着温热的粥。燕窝滑腻,却食不知味。
“紫鹃,”她忽然放下碗,声音压得极低,“你说……铁槛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紫鹃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姑娘会突然问这个。她想了想,道:“奴婢小时候随娘去上过香,记得是座古寺,香火不算顶旺,但胜在清幽。庙里的师父看着挺和善的。就是……”她迟疑了一下,“就是寺后头有一大片老林子,树深得很,听说……不太干净。”她没敢说“闹鬼”之类的词,但意思到了。
不太干净……黛玉的心沉了沉。地图指向的,恐怕不是前殿的菩萨金身。
“姑娘,您……您不会是想……”紫鹃看着黛玉的神色,猛地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白了,“不行!万万不可!大姑娘还这样,您一个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万一……万一……”她不敢再说下去。
“我知道。”黛玉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虚弱的疲惫,“只是问问。”
可那地图,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的心神。
午后,雪雁从外面探听消息回来,带回了些府里的闲言碎语。无非是哪房太太又置了新首饰,哪个哥儿姐儿拌了嘴。末了,雪雁像想起什么,随口道:“对了,听说西府里宝姑娘那边,这两日动静有点怪。”
黛玉心头微动:“宝姐姐?怎么了?”
“说是宝姑娘身边的莺儿姐姐,昨儿慌慌张张地跑了好几趟药铺,抓的都是些顶名贵的安神药材,分量还特别重。”雪雁压低声音,“还听说,宝姑娘房里的冷香丸,消耗得比往常快了好几倍!小丫头们私下嚼舌根,说看见宝姑娘的金锁……好像……好像有裂纹了?”
金锁裂纹?冷香丸用量剧增?
黛玉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宝钗的金锁和冷香丸,她是知道的,薛家说是禳灾祈福的宝物。裂纹?联想到镜棺事件后宝钗的沉默,以及姐姐曾提过的只言片语(宝钗似乎也看到了什么)……难道宝钗也受到了冲击?甚至……也在经历某种异变?
这念头让黛玉感到一阵寒意。这府里,被卷入这漩涡的,似乎不止她们姐妹。
“知道了,这话别再传。”黛玉叮嘱道,心中那点独自前往铁槛寺的念头,却因宝钗的异常而更加动摇。或许……再等等?等姐姐醒来?
然而,当傍晚时分,她再次替姐姐擦拭额角,发现那紧蹙的眉心下,眼睑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努力想睁开却无力时,一股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不能再等了!姐姐在挣扎,在努力醒来!她不能在这里干坐着!她得做点什么!至少……先去铁槛寺看看!就远远地看看!弄清楚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古怪!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混杂着对姐姐的心疼、对未知的焦虑以及被逼到角落的孤勇,压倒了恐惧。
“紫鹃,”黛玉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替我准备一套最不起眼的素色衣裳,再备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明日……我要去趟水月庵上香。”
紫鹃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愕和担忧:“姑娘?!您……”
“照我说的做。”黛玉打断她,目光坚定,“放心,我只是去上香,散散心。整日闷在屋里,看着姐姐这样,心里堵得慌。”她找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紫鹃嘴唇动了动,看着黛玉苍白却异常坚毅的小脸,终究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姑娘主意己定,再劝也无用,只能忧心忡忡地去准备。
***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阴。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从贾府西角门驶出,避开热闹的大街,拐上了通往城郊的小道。车里坐着黛玉,穿着半旧的月白素缎袄,青缎掐牙背心,同色棉裙,头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绒花,脸上脂粉未施,尽可能掩去那份过于出众的容色。紫鹃紧张地陪坐在一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装着香烛供品的小篮子,手心全是汗。
车子颠簸在黄土路上,路两旁是收割后略显荒凉的田野。黛玉掀开车帘一角,默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枯树和偶尔掠过的寒鸦,心中那点孤勇在远离贾府的高墙后,渐渐被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取代。铁槛寺……到底有什么在等着她?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子在一片清幽的山林前停下。空气里弥漫着松柏的冷香和淡淡的香火气息。前方,一道古朴的石阶蜿蜒而上,尽头便是依山而建、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铁槛寺。山门不算宏伟,朱漆有些斑驳,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
“姑娘,到了。”车夫在外面低声道。
黛玉深吸一口气,由紫鹃搀扶着下了车。主仆二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上。寺内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悠远的钟磬。三三两两的香客进出,多是些布衣百姓,神色虔诚。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甚至有些……过于平常了。
黛玉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随着人流步入前殿,在巨大的佛像前恭敬地上了香,捐了香油钱。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西周。殿宇古旧,佛像庄严,僧人们低眉垂目,诵经声平和悠扬。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地图有误?或者……关键不在前殿?
她想起紫鹃说的“寺后头的老林子”。地图上那条月华光线,似乎也是指向寺庙后方。
“紫鹃,”黛玉轻声吩咐,“我有些乏了,想去后面禅院客舍讨杯热茶歇歇脚。”
紫鹃会意,连忙扶着她,避开香客多的主殿,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僻静小径,向寺庙深处走去。越往后走,人迹越少,松柏愈发高大浓密,光线也昏暗下来。空气中那股香火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小径尽头,是一排低矮的禅房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堆放杂物的旧院子。院门虚掩着,门口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写着“香积厨重地,闲人勿入”。
“姑娘,这里好像没人?”紫鹃有些紧张地西下张望。
黛玉的心跳却莫名地加快。就是这里!地图上那个代表铁槛寺的轮廓旁边,似乎就标记着类似厨房的符号!她示意紫鹃噤声,自己则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油垢、柴草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味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堆着些劈好的柴火和废弃的瓦罐。角落里,一个黑黢黢的地窖入口敞开着,盖板随意地丢在一旁。
黛玉的目光瞬间被地窖入口附近的地面吸引住了!
在潮湿的泥地上,散落着几片巨大的、半透明的……**蛇蜕**!那蛇蜕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泛着金属冷光的银灰色,远非寻常蛇类可比。其中一片格外巨大,扭曲地搭在一个破水缸边缘,蜕下的“头部”位置,几片格外厚实、边缘锋利的鳞片,在阴影中闪烁着冷硬的、如同精铁般的寒光!
“啊!”紫鹃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捂住嘴,才没尖叫出来,脸吓得煞白。
黛玉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头皮发麻。她强忍着恐惧,目光死死盯住那片泛着金属光泽的蛇鳞。这绝非自然之物!联想到桃花渡口浮尸身上那些诡异的水晶碎片和血月下的异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这铁槛寺里,也藏着类似的东西?甚至……养着这种怪物?!
就在这时,一个清泠泠、带着几分稚气却又异常平静的声音,从地窖的阴影深处传来:
“别怕。它吃饱了,这会儿在睡觉呢。”
黛玉和紫鹃骇然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穿着灰色旧僧衣的小尼姑,正抱着一捆干草,从地窖的台阶上慢慢走上来。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眉眼清秀,脸色有些营养不良的苍白,剃得干干净净的小脑袋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茬。最奇异的是她的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淡,近乎琥珀色,看人时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空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
她似乎对院子里多了两个陌生人毫无意外,目光扫过地上巨大的蛇蜕和黛玉主仆惊恐的脸,最后落在了黛玉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的手上(或者说,是黛玉袖口无意间露出的一小截羊脂玉镯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你们……”小尼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探究,“是来找‘钉子’的?还是……来找‘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