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
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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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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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溺亡
作者:
花卷
本章字数:
97180
更新时间:
2025-05-22

40

受不懂攻说的公平。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别人推着受往前走,他是妈妈摆在架子上的乖娃娃。他会吸引过路人的目光,让别人对他笑,这些看得见的喜欢成了填充他每一寸骨骼的血肉,是他生长的养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只要他不愿意,他可以打破玻璃橱窗,不被人喜欢也可以。

那些都不重要。

攻看着受懵懂茫然的样子,手指又在焦虑地抓自己的小腿,他叹了口气,捏住受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揉开,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老太太住院了。

攻在医院陪他,受听见他打电话,电话那边是他的父亲,在说老太太转院的事。

镇上医疗条件有限,他们想让老太太回去治疗。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头发白得更多了,眉宇之间仍然慈祥和蔼,她叹气,说她都一把老骨头了,不要这样折腾。

攻却很坚决。

老太太嘴里说着不赞同的话,眼里的笑都要溢满了。她很感激受的妈妈。

受的妈妈削了个苹果,抖落长长的果皮,浑不在意地笑,说:“您跟我讲谢,就是在折我的寿。”

“这么多年蒙您照顾,”她轻轻地吐出口气,这些年她虽然念着老太太的恩,却很少去她家,怕脏了老太太家的门。受的妈妈很认真地说,“是我该谢谢您。”

老太太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受的妈妈说:“等您好,我们也要走了。”

她这话一出,坐在一边的攻和受一齐看了过来。

老太太怔了怔,说:“走了好,离开这里也好,早就该走啦。”她说话缓慢,带着久居小镇多年的轻软,“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受的妈妈削着手里的苹果,声音微哑,语调轻松地说:“去哪里都好嘛,我同囡囡两个没根的,找个没人晓得的地方就可以重新开始。”

老太太若有所思,看了攻一眼,让攻和囡囡去打点开水。

攻点了点头,受也站了起来。

41

攻想了想,就知道老太太什么意思。

他没有当真去打水,反而带着受出了住院大楼,坐在树下的长椅上。

他说:“我原本打算过几天就走的。”

受期期艾艾地哦了声,两只手放在腿上,有几分无所适从,又觉得太寡淡,讷讷地说:“……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攻偏头看着受,受脸小,眉眼生得精致,垂着眼睛,眼睫毛长,反而不见他最初见受时那种虚虚的漂亮。

仿佛被人剥落了伪装,露出里头藏着的赤裸裸的生灵,懵懂惊惶,像一只柔软的兔子,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仿佛连怎样生存也不会了。

攻说:“囡囡,你想走吗?”

“阿姨说你们也要离开了,既然不知道去哪里,”攻顿了顿,道:“我私心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

攻又说:“不过,不喜欢也没关系。”

受抿了抿嘴唇,望着攻,少年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受从中看出了几分期待。有那么一瞬间,受几乎就想说,没有不喜欢,他怎么会不喜欢?

可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受又缩了回去。

他想起八年前,颠簸着去,晃荡着回的大巴车,想起那个悬在天上的风筝,收线了,风筝一点一点地摔在了地上。

小混混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囡囡,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接受。

攻慢慢垂下眼睛,克制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你好好考虑考虑。”

他起身要走,突然衣袖一紧,受抓住了他的衣角,细软的手指都用力到泛白。

攻抬起眼睛,看着受,受没有看他,只看着自己的手指,呼吸有些急促,他小声地说:“……等等我。”

“你等等我。”

攻看着受,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好,我等你。”

二人目光对上,受的耳朵红了,猛的松了手,僵硬地揪着自己的裤缝。

攻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回去吧。”

受嗯了声,将将要走时,突然觉得如芒在背,他回头看了眼,就见小混混站在远处,直直地看着他。

42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色黑沉沉的,风刮得大,住院部的长廊都是湿哒哒的,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把人滑倒,连客运站来往的车都停运了。

受的妈妈突然跑来了,雨势太凶,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她抓着门把手,喘着粗气,问攻,“囡囡在这里吗?”

“囡囡没来,”攻皱了皱眉,说:“阿姨,发生什么事?”

她脸色都变了,惊慌失措地说:“囡囡不见了。”

“我把家里都找遍了,找不到他,囡囡不会乱走的,这样大的雨,他出去也会同我讲,可我午睡起来就找不着他了。”

“我想他会不会说来了医院……”她声音发了抖,“没有,他会去哪里?”

攻心里一沉,还是拿了块干毛巾给她,说:“您先保持冷静,慢慢说。”

“不会的……”受的妈妈攥紧了手里的毛巾,喃喃自语说:“囡囡以前除了上学,一个人都待在家里,不出去的,只有那个小混混来找他,他才会同他出门——”

她说着,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抓住攻的手臂,说:“是不是那个小王八蛋把囡囡骗走了,他知道我们要走了,不肯放囡囡离开……”

她嗓音都在颤,攻登时想起前两天看见的那个人。

他站在远处,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受。

受转开了目光。

后来那个人转身走了,什么都没有说。

攻说:“他住哪儿?”

受扯了扯手腕上的铁链子,铁链子长,锁在了床头,他一动,链子就咣当作响。

这是一间旧房子,门窗关着,风雨大,簌簌地敲击着玻璃。

小混混拖了张木椅,椅子角刮着粗糙的地面,刺耳又沉闷。他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着虎口的咬痕,他捂着受嘴巴的时候,受咬的,咬得深,留下了两列牙印。

受惊惧地缩了缩,小声地说:“哥,你想干什么?”

小混混被他退缩的模样刺得心口都发疼,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抓着受的脚踝将他拖到自己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说:“囡囡,我说过,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拿狗链子把你拴起来。”

他勾了勾受手腕上的铁链子,链子银光闪烁,冷冰冰的,说,“喜欢吗,哥特意给你新买的。”

43

受怔怔地看着小混混,摇了摇头,“哥,你不能这么做。”

“不能?”小混混捉着受的手腕,倾过身贴着他的鼻尖蹭了蹭,“为什么不能,嗯?”

“难道要哥送你和别人走么?”他问得很轻,他不解地看着受,说:“怎么可能,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受脸色变得苍白,浑身都发抖,不自觉地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对不起。”

小混混眼神一下子冷了,他盯着受,狠狠踹了一脚受身下的床,他整个人都颤了颤,惊慌又可怜。

小混混怒道:“你告诉我凭什么?!”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疼你的是我,别人欺负你,护着你的也是我,就那么一个外人,对你好一点儿你就喜欢他!”

“为什么?”小混混冷冷道:“你告诉我。”

受嘴唇颤抖,不住地向床里靠,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不要生气?”小混混拽着银链子猛的将受扯了过来,看着那张他爱极的脸,受怕得狠了,闭着眼睛,眼睫毛簌簌发颤。小混混掐着他的脸颊,说:“囡囡,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你就觉得我是你想扔就扔的垃圾,可以随意践踏,任意丢弃,嗯?”

受吃了疼,白皙的脸颊留下指痕,眼睛睁得大大的,摇头道:“不是。”

小混混冷笑了一声,说:“我说过,你不喜欢这儿,想走,行——我带你走。”

“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不给你?”

“结果呢,”小混混想起医院里的一幕,恨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以前受好乖,只要看见他,就会朝他走过来,那天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同别人在一起,远远地看着他,像个陌生人。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喑哑,说:“那个外乡人没来之前,我们一直都好好的。这么多年,陪着你长大的是我,最了解你的也是我,最喜欢你的还是我。”

“囡囡,凭什么要我成全你们?”

44

攻和受的妈妈找去了小混混家里。

雨下得大,伞不济事,二人都淋湿了,看着有几分狼狈。

小混混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受的妈妈一见他,就失了控,抓着他的手臂,质问他把自己儿子藏哪里去了。

小混混瞥了一眼她的手,不轻不重地甩开,说:“姨,囡囡不在家,您上我这儿找干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您都不让他同我这样的人厮混。”

受的妈妈尖声道:“肯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你不想让他走!”

小混混凉凉地笑了笑,“我是不想让他走,不过,你们不是一个一个地都想将他带走么,怎么人不见了反而找我。”

“说不定——”他看着攻,笑了一下,说:“囡囡自己也不想走,就躲起来了。”

攻不闪不避地看着小混混,淡淡道:“他不会和陌生人走,你骗他出去的?”

他虽然是疑问,语气却笃定,“他信任你,你将他关起来,他会很害怕。”

小混混脸色变得难看,盯着攻,不善地说:“你谁啊,少他妈拿了解囡囡的口气和我说话,真当自己是救世主啊!”

“既然你们都说我把囡囡藏起来了,那你们去找啊,找着了,再同我说。”

攻脸色也冷了,“你以为你关着他,他就会和你在一起?”

小混混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攻看着他,心里也浮现几分阴霾,二人目光无声地交锋着,冷冷的,谁也不肯退半步。

外头雷声轰鸣,受的妈妈打了个寒颤,像丢了脊梁,神经紧绷着,浑身都哆嗦,声音里多了几分慌乱的哭腔,对小混混说:“小王八蛋,你快把囡囡还给我,把我儿子放出来……”

小混混不为所动。

受的妈妈捂着心口,说:“你不要逼我,我真的会报警的。”

小混混淡淡地说:“姨,你要报警尽管去,晚了那儿就没人当值了。”

他态度强硬,受的妈妈脑子嗡嗡作响,脸都白了,她将小混混家上上下下都翻个遍,小混混也不拦着。

一无所获。

攻扶着受的妈妈出来的时候,她兀自念叨,“要天黑了,囡囡还没在外面过过夜。”

攻说:“报警吧。”

受的妈妈喃喃道:“对,报警,我要报警……”说着,又惨然落泪,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小王八蛋家里有人,万一他们不肯用心找,包庇他怎么好——”

攻心里也紧了紧,轻轻吐出口气,说:“阿姨放心,有我。”

“我会找到囡囡的。”

45

“不吃东西么?”小混混看着桌上没动的饭菜,语气平静。

受抱着膝盖蜷在床角,垂着眼睛,也不看小混混。小混混端了饭,夹了几样受喜欢吃的菜,抬腿跨上了床,坐在他面前,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说:“乖,哥喂你。”

受抿紧嘴唇,仍旧不肯抬头。

小混混叹了口气,“囡囡,不要和身体过不去。”

受说:“我要回家。”

小混混脸色没变,说:“别惹哥生气,嗯?囡囡以前最乖了。”

受抬起眼睛,却发现小混混脸颊多了一个巴掌印,很大的巴掌,手指粗,掴得几个指痕分外明显。

他已经很久没在小混混的脸上看到巴掌了。

受刚和小混混认识那两年,小混混身上总有伤,巴掌,棍印,大大小小的,他那时很困惑,整个学校的人就连老师见了他都恨不得躲着走,哪个敢打他。

受问小混混,小混混笑笑,咬着烟不说话,拿手捏他的脑袋脖颈。

他身边的人说,还能谁,他爸呗。

小混混的爸爸脾气暴躁,掌控欲强,他原想着让小混混好好学习撑撑脸面,结果小混混叛逆,样样都不如他的意。

他那时候没少挨打。小混混挨了打,心里不痛快,总要寻衅滋事。后来认识了受,受又乖又软,小混混就转了喜好,心里不高兴就将受抱在腿上,像拥着个听话的小宠物。

小宠物会舔主人的脸颊。受会蹭他,小心翼翼地蹭他脸颊上的指印,拿手轻轻碰他身上的伤。

后来小混混年纪越长,身高拔高,同他父亲一样高了,能一只手攥住他父亲挥下的棍棒,掐着粗硕的手掌,他就很少挨打了。

小混混冲受咧了咧嘴,将饭放在一边,捉着受的腰将他抱在自己身上,像托抱着小孩儿,说:“心疼哥啊?”

他贴着受的耳朵,语气散漫又慵懒。

受却有些僵硬,挣了挣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小混混用力攥着那截腰不让他动,一只手探进他衣服里,按着受的心口,道:“囡囡心里是真没哥了,抱都不让抱。”

受往后靠,身后是墙,退无可退,衣服里的那只手热的,如同猛兽擒住幼小的猎物,隔着薄薄的皮肉,心脏一起一伏。

受惊惶地睁大眼,抓着小混混的手,小声说:“哥,疼。”

小混混凉凉地笑了一下,拇指碾磨心口,“我心疼囡囡,囡囡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46

“哥,你放我回家好不好?”受抓着小混混的手,低声求他,“妈妈会担心的,她会不睡觉,等我回家……哥——”

小混混说:“哥要是放了你,你就和别人走了。”

他语气冷静又强硬,受怔怔地看着他,小混混凑过来亲他的时候,受别过了脸,发了疯似的挣扎了起来。

小混混面色一冷,用力地攥住他的手腕抵在身后的墙上,梅雨季,墙壁都是湿的,像生了阴凉的青苔,让人后背发凉。他顶开受的双腿,死死地将他困在自己怀里,呼吸是急促的,挨着受的脖颈,铁链子发出刺耳的咣当声。

受死死地瞪着小混混,目光是凶狠的,像幼兽露出了爪牙,薄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小混混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他,手掌一疼,受咬住了他的手,咬得狠,眼睛却仍盯着他,仿佛无声的抗拒。

小混混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喜欢咬,嗯?小变态,你喜欢咬你就咬吧。”

受的嘴里已经尝到了血腥味,他松了口,用力地搡开小混混,喃喃道:“我要回家,回家……”他爬着往床下走,鞋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可走了几步,铁链就绷直了,寸步难进。

小混混坐在床沿,冷冷地看着他。

受却疯了一般,用力地拽着铁链,手腕铁环扣着细瘦的手腕,他一用力,好像整只手腕都要折断,甚至用牙去咬手腕的铁环。

小混混脸色骤变,攥住了他的手腕,怒道:“你疯了!”

受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抽回手,自顾自地对付那条铁链,拿另一只手去掰,去扯,折腾得整只腕子都红了,皮肉蹭开。小混混看着他疯癫的动作,心脏发疼,针扎似的,心里又气又恨,他掐着受的脸颊,咬牙切齿道:“你别想,我告诉你,你是我的,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受的脸色更白,不住摇头,“不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你放了我,我不喜欢你了。”

小混混眼底闪过痛色,神情越发冷硬,他将受抱回床上,说:“你不是想走么,过几天,我带你离开这里。”

“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47

受被囚禁的第四天。

受的失踪已经立了案,正如受的妈妈说的,起初他们不以为意,又是暴雨天,寻人都寻得懒散。

小混混家里是当地的地头蛇,这么个小地方,不知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

直到上面开始施压,搜索的力度才大了起来。

攻还从外头找了人进小镇一并帮着找。

这事儿闹得动静大,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么多年以来,这对母子都不受镇上的人待见。受的母亲泼辣,在这封闭的小镇上,如同一株风情的花,干的又是暗娼的营生,多少男人嘴上鄙夷又心痒,更不乏对他们唾骂的女人。

受失踪了,他妈妈像被人拿走了脊梁,不过几天,就老了许多,本就敏感的神经越发紧绷,一点门响都能让她夺门而出。

有人说,镇子就这么大,他们都翻来覆去找遍了还找不着,说不定是掉水里淹死了,隔壁镇上前几天还淹死了人。

却也不乏恶意揣测的,讲受说不定是跟别人跑了,平时就看他怪里怪气的,毕竟,有什么样的妈妈就养出什么样的儿子。

潮湿天,雨水绵密不休,巷里巷外的都关在家里,三三两两的,话越传越荒唐,透着一股子淤泥里的粘稠腐烂感。

流言传到攻耳边的时候,他厌恶地皱紧眉头,流言能杀人,受的母亲不惮别人言辞攻击她,却恨极了他们说受死了,但凡听见,总要歇斯底里地骂回去,让对方闭嘴为止。

可一回去,她整个人都像迅速枯萎了似的,坐着发愣,问攻,怎么还找不到?

攻这几天很忙,他一边找受,还要安抚受的母亲濒临崩溃的情绪,几乎彻夜不眠。

小混混家中态度强硬,警方的人去搜过,一无所获。

攻只能让他的人守在小混混家门口。

他见过小混混的父亲,亲自面对面地同他交涉。那个男人已当迟暮,还带着一身匪气,还有几分蛮横和商人的奸滑。

攻和他说,受的母亲精神状况很不稳定,非法拘禁四天并不是什么大罪,可要是闹出人命,小混混的下辈子就毁了。

小混混的父亲不为所动,只说,他儿子犯不着去绑一个的儿子。

攻冷了脸色,末了,冷静地同他说起他们家的生意,正在投资的房产,方才见他脸颊抽搐了一下,有所意动。

突然,窗外轰隆一声巨响,暴雨倾盆而下。

48

短短四天,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他的两只手腕磨得血肉模糊,眼里暗淡无光,黑洞洞的,当真成了个疯子似的。

小混混看着受,几乎喘不过气,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一块浮木上,受是他的浮木,浮木快要腐烂坠落,他也要沉入水中溺亡了。

他们都会一起溺死在这片沼泽里。

小混混麻木地想,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想和受一辈子在一起。

小混混同受的妈妈说,以后娶囡囡做老婆,话都是真的,他一直这么想,他也在等受长大。他以为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

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小混混跪坐在受面前,轻轻地抓着他的手指给他上药,药粉是白的,撒在伤口上,受依旧无动于衷。他拿绷带给他缠在腕子上的时候,受猛的缩回了手,他看着小混混,呆愣愣的,突然间拿手捂着脑袋凄厉地尖声叫了起来,细长的铁链子痛苦地震颤着。

外头风疾雨势大,失控压抑的尖叫声几乎撕心裂肺,却淹没在了噼里啪啦的雨声里。

小混混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受,抬手他的脸颊,求他,“囡囡,不要叫,嗓子要坏了,乖。”

受恍若未闻,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绷到极致,连着几日的囚禁让他仿佛成了剥光了皮毛,却堪堪留了口气的兔子,鲜血淋漓,不堪碰。受好像陷入可怕的噩梦,浑身都在疼,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混混的手留在他的脖子上,受的喉结小小的,尖叫得太厉害,声带都要撕裂了一般,像只苟延残喘的小动物。

他手脚都是凉的,用力抱紧受,眼眶霎时间就红了。

小混混疲惫不堪地想,算了,算了。

可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小混混说不出来,这么多年,他不甘心。

少年人动了心,最是放不下。

他不甘心。

第五天天还没亮,有人在巷子外的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受的母亲的。

她半夜做梦,梦见儿子在叫她。受的母亲发了疯,跌跌撞撞地冒雨跑出家门去,雨大迷人眼,她踩着了河边的软泥,泥塌了,她也掉进了水里——溺亡。

49

那扇门被用力踹开的时候,外头雨还未停,踅摸进一点光,整间屋子都潮得要发霉。

受抱着腿,呆呆地蜷缩在角落里,无知无觉的,小混混还抓着他的手。

他眯起眼睛,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攻正冷冷地看着他,身后是他爸,还有一些眼熟的,眼生的,震惊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的,小混混心里竟很平静。

攻却失了态,他脸色铁青,狠狠地将小混混按在地上用力揍了几拳,他打得狠,小混混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突然回了神,猛的将攻掀下去,将要还手的时候脊背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小混混的爸爸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他,还不去把人放了!

小混混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痛一般,爬了起来,朝着受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

攻愣愣地看着受,他兀自蜷缩着,好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受的膝盖红了,细细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腿上,铁链子透着冷冷的银光,皮肉雪白,青红的擦伤痕迹越发明显,衬着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糜艳。

攻回过神,轻轻叫了受一声,过了半晌,受才反应迟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么一眼,攻心都叫他掐了一把似的,沉甸甸地悬着。

小混混蹲下身,抓着那截银链子,深深地看着受,低低地叫了声囡囡。受充耳不闻,小混混拿着钥匙,手抖了好几下都没插进孔里,攻直接推开了他,拿起钥匙解开了铁环。

铁环脱落的时候发出好大一声响,受颤了颤,仿佛才从虚渺浑浊的噩梦中醒来,他呆了半晌,踉踉跄跄地爬下了床,就往门口跑去。

可跑了不过两步,他就摔在了地上。

攻也慌了,要抱受的时候他浑身抖得更厉害,嘴唇干裂发白,仿佛不认识眼前人,“走开,你走开……”

攻轻声说,“囡囡,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受听见那个字眼,抗拒的动作滞了滞,问他,“回家?”

攻避开了他的目光,说:“回家。”

受一下子就变得乖了,他不再抓着攻的衣袖,手指攥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就要跑。

攻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几乎不敢想,要怎么同受说,他妈妈没了。

小混混看着受离他越来越远,人太多了,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父亲也气狠了,举着棍子就抽了下来,一边抽一边骂,骂的什么小混混全没听见,也不躲,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攻原本想带受回他家。

受的妈妈溺水而亡,尸体还停留在受的家里。

可受一看偏离了回家的路,不管不顾地挣扎了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尖叫着说要回家,险些从攻怀里摔下来。

他一把甩开攻的手,赤着脚就往家里跑,背影孱弱,身上薄薄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打湿了,勾勒出瘦削的脊骨。受好像成了一只迷了路的鸟儿,翅膀生得太小又畸形,抵挡不住风雨,颤颤巍巍的,一不留神就要从空中坠落。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得又快又急,一推开门,家里多了几个陌生人,安静地站在边上,狭小的客厅里躺着一个人,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

受喘着的气生生掐在喉咙里,愣愣地看着,他指着那个躺着的女人,仿佛不认识一般,转头呆呆地问攻,“她是谁啊,为什么要躺在这里?”

50

受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接受他妈妈已经去世,永远地离开了。

他整天呆呆的,仿佛灵魂已经被剥离,空剩了一具躯壳,不吃不喝也不睡,精神恍惚,攻仿佛看到一只濒死的鸟儿,困在泥沼里,每一根细细的羽毛都被烂泥侵蚀了,好像下一刻就会永远地沉下去。

攻陪着受,哄着他,可受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攻叫不醒他。

他也整宿整宿的不睡地看着受。他分明知道受的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如果那天晚上他多让几个人好好地看着她,或者他自己守着,兴许她就不会跑出去,最后淹死在那片水里。

攻一生顺遂明亮,从来没有这么窒息过,他只觉得自己似乎也陷在了那片沼泽里,周遭弥漫着灰暗绝望,不见天日。

他夜里陪着受躺在床上,一只手搂着少年单薄嶙峋的身体,受佝着背,背对着攻,脊椎骨凸出皮肉,好像直直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他们仿佛连成了一体,悲喜是共通的。

攻还是不想松开受的手。

天气闷热潮湿,梅雨天,尸体不禁放。受除了他妈妈,再没有亲人,攻自己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丧事都是他和当地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人操办的。

当地仍行土葬,四四方方的漆黑棺椁,受的妈妈被放进去的时候,受突然发了疯,扒着棺材要爬进去,像亟待归巢的鸟儿,濒死一扑,渴求又疯狂。

攻心惊肉跳,抓着受想将他抱开,受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尖叫,在攻怀里横冲直撞,攻跌坐在地上,仍紧紧箍着受的腰,把人往怀里按,在他耳边叫他,哄他。

突然,手臂一疼,受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他咬得重,攻抽了口气,缓了缓呼吸,任由受咬着他的手臂,好像要将血肉都生生咬碎了吃下去。

血从受的嘴唇边流了出来,他脸颊苍白,眼神癫狂又空洞,看仇人一般瞪着攻。攻拿另一只手轻轻捋开了他散乱的头发,低声说,“囡囡。”

受颤了颤,眼里就流下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须臾就湿了整张脸。

他哭得无声无息,嗓子好像哑了,发不出声。

受说:“不要把妈妈埋土里。”

他声音太沙哑,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攻听受说了两遍才听清。

他将受搂进怀里,轻声说:“好。”

他想,或许受的妈妈也不想死后还留在这片她挣扎浮沉了半生的泥沼里。

51

小混混被送进少管所之前来找过受。

他已经知道受的妈妈没了,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妈妈于受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去的时候,受正跪在棺椁前。

攻还在打电话安排火葬的一应事宜,看见小混混,他直接掐断了电话,看着他,不让他进去。

二人目光对上,小混混头一回露出颓势,他说,“我想看看他。”

攻冷冷地说:“不必,他已经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小混混脸色变得惨白,怔怔地看着受的背影,低声说:“我就想看看他……”

攻看着他,小混混脸上带伤,颧骨破了皮,露出的胳膊也尽是棍痕,青紫斑驳,失魂落魄的,没了那股子飞扬的嚣张劲儿。

半晌,他到底是让开了两步。

小混混越走越近,可离受越近,他就觉得自己背上千钧重,愈发不能呼吸,心口钝钝地生疼。

小混混看着棺椁,膝盖一沉,跪了下去,他低低地叫了受一声。

受没抬头,好像没有听见。

小混混忍不住碰了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受才慢慢地偏过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小混混眼眶红了,哑着嗓子又叫了他一声,“对不起……囡囡,对不起。”

受才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我说放我回家,你为什么不放?”

“你看,妈妈睡着了,她不要我了。”

小混混眼眶发热,愧疚、憾恨和心疼压得他喘不过气,“对不起,对不起。”

受说:“我和你说过的。”

小混混手指尖都在抖,他语无伦次地道歉,想给受擦眼泪,可看见受怔怔的目光,却连伸手的勇气都丧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之间再什么可说的。

他们离开小镇的时候还下着雨。

路过那条奔涌不息的河的时候,受贴在车窗,直勾勾地往外看,攻几乎以为,他会打开车门,跳入咆哮的河水中。

攻遮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搂进自己怀里,低声说:“不要看。”

受充耳未闻,拉下攻的手拧着脖子往外看,直到驶离了那条河,看不见白茫茫的那一大片,他才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

52

市里的殡仪馆在郊区。

受的妈妈火化后的第二天,放了晴,攻陪着受一起将骨灰盒抱了回来。

他们住在酒店,酒店敞亮,有一个大大的阳台。攻拿着吹风机过来的时候,受盘腿坐在阳台上抽烟,两根瘦白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动作生涩,烟雾氤氲着,模糊了他半张脸。

烟是受的妈妈的,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都藏在了自己的书包里。

他的书包大,旧了,丢了几件衣服,还有他妈妈的一些东西,别的都扔在了那个镇上。攻并不在意,他已经想好了,等这件事结束,他就带着受回他的城市。

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受才洗了澡,浑身都湿漉漉的,孱弱又苍白,像只小小的,垃圾场上无人问津的幼猫,瘦骨嶙峋。

攻走过去,弯下腰,拿干毛巾擦了擦受的头发。

受好乖,一动也不动,兀自抽着那根烟,他抖了抖,烟灰落在他盘起的腿上也无知无觉,反而是攻看得直接拿掌心接着。

受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攻,攻的神色平静,受将的烟蒂凑到他嘴边的时候,他也只是就着受的手抽了一口。

香烟劣质又冲,攻不会抽烟,呛得直咳嗽。

受却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肩膀都在发颤,阴郁又神经质。

当天晚上,他们一起睡觉。

攻搂着受,胸膛贴着少年人瘦弱的后背,他看着受白皙的后颈,头发长了,软软地耷拉在肩头。

攻叫他:“囡囡。”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同我,还有祖母一起生活,我们去新的学校,你喜欢画画可以继续画画。囡囡这么有天赋,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大画家。”

他顿了顿,说:“阿姨也会想看见你走出去的。”

受动了动,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拉得严实的窗帘,没有说话。

攻说:“她想你好好地活着,过得比谁都开心。”

不知过啊多久,受才转过身,将脑袋埋在攻肩窝里,整个人都蜷着,像只畏寒的小动物,往攻怀里缩。

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搂得紧紧的。

那个晚上,受好乖,面对面埋在攻的怀里,手臂搂着他,腿也缠得紧,仿佛寄生在攻的身上。

攻疲惫了半个月,心里松了口气,终于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沉,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他牵着受的手轻快地走在阳光下。

雨停了,天空放晴,阳光明朗温暖。

受像只欢快的鸟儿,孩子气地跑快了几步,回过身,对他招手,笑容灿烂。

攻抬头看去,倏忽间,受又成了站在楼上的少年人。那是攻第一次看见他,受的指头染了红红的指甲油,皮肤白,手指根根瘦长漂亮,一晃一晃的,在他寡淡的生活里随意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攻睁开了眼睛,怀里已经空了,他茫然地坐起身,叫了声囡囡,没人应。

柜子上受的书包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的,攻整颗心都像沉入了水里,空茫得可怕,他不知所措地下了床,仓促又慌乱,只见桌上放了一张纸,拿水杯压着,两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受说,谢谢。

笔端洇开一团墨,他又添了一行——对不起,寥寥三字像个小孩子的笔迹,一笔一划用力地几乎穿透纸张。

53

北方的冬天干燥又冷,零下几十度的冷风刮着脸颊,刀子似的。天色昏暗,乌云厚重,要下雪的架势。

攻上了车,揉了揉太阳穴,慢慢阖上了眼睛。

攻是来a市出差的。

离当年的小镇已经过去了六年,整整六年,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疯狂的找受。他的消失如同凭空一把刀,生生地插在攻的心口,他无法想象,受一个人能去哪里?

没法想,每一次梦醒都是冷汗淋漓。

受一个人,从未一个人离开过那个小镇,外面的世界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攻怕他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这么个半大的少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的一切一切就被粗暴又简单地划了个句号。

攻只消一想,就无法接受。

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找了心理医生,攻看了许久才堪堪好转,后来难得强硬地送攻出国留学,直到一年前才回来。

攻一直在找受。

正当红绿灯,车子停了下来,攻睁眼看着窗外,有个老人立了画板,弯着腰在写生,攻看着,忍不住又想起了受。

他按了按心口,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车子将开,他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就愣住了。

远处有个年轻人站在马路边,他扯下脸上的围巾,轻轻哈着气,两只手套得严严实实的,拿着个电话,像在说什么。

他面颊消瘦苍白,嘴唇红,眼睛还看着来往的人流,下意识的,有些躲避的样子。

没留神,司机已经将车开了出去,攻直接喝了声,“停车!”

声音大,将司机都吓了一跳。

他心跳得很快,几乎蹿出心口,直到他真正抓住了受的手臂,受惊愕地看了过来的时候,攻的心才落回了远处,犹有余震。

受呆呆地看着他,手机都差点从掌心滑出去。

攻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电话还未挂断,攻将手机放到他耳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姿态里已经多了几分从容。

54

受就住在a市。

他租了个小公寓,公寓陈旧,但是很干净。

受带攻回家的时候还有几分局促,弯着腰从鞋柜里给攻拿棉拖,透着病态的苍白脸颊都泛着红,呼吸有几分急促。

攻迫切地想知道,受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在受紧张地看着隔壁的咖啡厅,问他,要坐一坐吗?

攻忍不住,直接对受说,我可以去你家坐么?

唐突又冒昧。

受愣了愣,看着攻的眼睛,不自觉地说了声好。

攻环顾着这间简陋的小公寓,阳台上种了几盆绿植,叶子嫩绿,长势极好。受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说,“随便种的,绿萝,好养活。”

攻嗯了声,目光又转回受身上,他长高了,眉眼长开,一如少年时的精致漂亮,却仍有几分未褪的少年气。

他看得太专注,眼神像要将他嵌在瞳孔中,望进心里,远不像几年前冷静淡漠的少年。受几乎不能和他对视,心跳得厉害,额头都浮现了一层汗。

受猛的想起什么,指着沙发,说:“坐,你坐,我给你倒水。”

攻抓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不用忙。”

“陪我坐会儿吧。”

受又愣了愣,期期艾艾地应了。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受忍不住低声说,“你不要看我。”

攻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为什么?”

受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受变得更加寡言了,攻问他什么,他才说一两句,三言两语,却足以攻将他这几年拼个七七八八。

受的妈妈当年留了一本存折,存折里存了不少钱,密码是受的生日。

这些年受靠着这笔钱,跌跌撞撞地成长着,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如同海上漂泊的小船。

直到他到了a市。

受说:“我认识了我老师。”

“老师?”攻抬起眼睛,着玻璃水杯。

受点了点头,“我的老师是个画家。”

受的老师曾经是个流浪画家,六十多岁了,小有名气,后来扎了根,收了些学生,教他们画画。受后来没有再上学,跟着他学画画,偶尔帮他教几个学生。

攻听着,可心里却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怅然,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长大了。

攻走的时候,天上飘起了新雪,他看着受,叫了声,“囡囡。”

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

受愣了愣,看着攻,攻忍不住了想抱他的冲动,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受问他,会在a市待多久。

攻本该第二天就坐飞机回去的,他说,公司在这边还有一些业务要处理,需要多待一段时间。

他看着受,道:“囡囡,我会打扰到你吗?”

攻在问,可他心里却想,就算是打扰到了,他也不会轻易放开的。

受耳朵一点一点地红了,他摇了摇头。

55

攻当真留了下来。

攻觉得自己不正常,他像个变态一样渴望靠近受,却又怕将他吓着,惊碎这一场梦。攻没有逼得太紧,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看受每一天的生活轨迹,一点一点填满这六年的空白。

他们第一次在受的楼下偶遇的时候,受睁大了眼睛,攻随口说了个酒店名字,就在不远处,他说他现在就住在那间酒店里。

受点了点头,他怕冷,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围着大大的围巾,还戴了帽子,白色的羽绒服笨重,看着像只胖企鹅。

攻问他,“去哪儿?”

受犹豫了一下,说:“老师的画室。”

攻说:“我送你。”

受眨了眨眼睛,还没说话,攻又道:“正好没什么事。”

受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他,“吃早点了吗?”

天色尚早,早餐店已经开了门,热火朝天的,大都是一些老人,抑或是要上学的孩子。

受带着攻去了一家馄饨店。

店里有暖气,他摘了围巾,露出那张苍白的脸颊,他对攻说,他们家的馄饨好吃。

攻点了点头,眼神柔软,看得受有几分不自在了才移开。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受总是游刃有余,能将青涩的攻逼得失控,如今却像换了位置。

他们坐在角落,受习惯性地坐了过去,才想起攻还在,想换,攻说了句没关系,就这么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往角落里看。

馄饨汤面漂了细碎的葱花,受很安静,吃东西也是,好像周围的喧嚣人声和他都没有关系。攻看得心里发紧,又有点儿心疼。

攻想,受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的吗?

后来攻送受去了画室。

有一有二就有三,攻不但送他去,还接受回家。他第一次去画室的时候,特意让人送了下午茶。

受的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话不多,攻来的时候他板着脸,上下打量了几眼,问受,他是谁?

受看了看攻,含糊地说了声朋友。

攻眼神暗了暗,咀嚼着朋友两个字,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六年都等了,他有耐心,再多等等。

后来攻来得更勤了。他成熟稳重,天生的讨人喜欢,整个画室的人都知道孤僻内向的受突然多了个“朋友”,受的老师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56

那天下了大雪,攻和受一起去老师家里吃饭。

受的师母是个胖胖的老妇人,爱笑,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热热闹闹的。

席间受很少说话,他老师说受不会喝酒,让攻陪他喝,攻也没客气,直接应了。

攻酒量好,两个人你来我往喝了不少,他没醉,老头子反而有了几分醉意,絮絮叨叨的,说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受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带了两个孩子在外头画鸽子,正逢着阴天,又是工作日,广场上人少。

受远远地坐着,腿边放了个行李箱,风尘仆仆的,看着他们发呆。

他看的久了,引起了小孩儿注意。

老头给两个孩子买了水,当中一个拿着水,跑过来给了受,受睁大眼睛,无措又惊惶。

老头见他一直盯着他们画画,问他,会画画?

受点了点头,又摇头。

他看受一个人,就多问了两句。因缘际会,他就这么成了老头的学生,在a市一住就是几年。

老头夸受,说他好有天赋,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说着,他叹了口气,对攻说,开始的时候,受很孤僻,他还带受看了医生,后来才见好。

攻抬起眼睛,看着受,受低着头,握着玻璃杯子,嘴边沾了白白的牛奶。

老头借着一股子酒劲,板着脸对攻说,不要欺负他。

攻轻声说,不会的。

攻喝了酒,不能开车,索性叫了司机。

攻和受一起坐在后面,他喝多了,出门的时候受扶着他,上车的时候攻有意无意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攻的手心很烫,抓得又紧,受掌心都出了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攻一直没有放开他,车窗外飘着雪,霓虹灯光闪烁,别有一番静谧。受回去的时候,攻执意送他上楼,到了门口,靠在他门边,直勾勾地盯着受看。

受垂下眼睛,往后退了退,说,“你快回去吧。”

攻沉沉地嗯了声,不动,只看着受,眼神克制又压抑。他呼出了一口气,呼吸里带着酒味儿,叫了声,“囡囡。”

他说:“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57

受眼睫毛颤了颤,他仰起脸,看着攻,半晌才慢慢伸手环住了攻的腰。

紧接着他就被箍进了攻的怀里,他抱得好用力,受都觉出了几分痛,闷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攻紧紧抱着受,仿佛抱住了一个镌刻在他心里多年的旧梦,抓实了,真真切切的,不会再在梦醒时丢失。

他克制不住,低头亲受的眉心,受终于开了口,说,“要进去吗?”

攻心口跳了跳,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清醒又不清醒地问:“可以吗?”

受没有再说话,他开了门,没开灯,攻要按的时候,受抓住了他的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柔软的嘴唇泛着的吐息已经贴了上来。

他们在黑暗中接吻,吻得莽撞又乱,攻几乎失控,呼吸急促又滚烫,仿佛一把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发热。

恍惚之间,攻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呼哧呼哧的风扇声,汗水和高潮夹杂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齐涌而来。

受要跪下去含攻的性器的时候,攻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将受拉了起来,直接用手拢住了他自己勃起的东西,受惊喘了声,额头抵在他肩窝,小声地呻吟着。

攻被他叫的底下越发火热,二人在门口弄了一回,黑黝黝的,谁都无心去开灯,直接去了浴室。

浴室里狭小,容纳两个成年人显得逼仄,开了暖光,花洒喷着热水,将他们都弄得湿漉漉的。

着受的后背,太瘦了,脊骨分明,攻心里却很踏实,仿佛当初杵在他心脏的那根骨头终于嵌了回去,不再空洞洞的。

攻说:“这几年我一直很后悔。”

他后来一直想,当初他要是再主动一些,再强硬一些,或许就可以拉住受的手。

他明明可以直接拉着他往前走的。

受沉默不言,却抬起头去亲攻的下巴。他踩在攻的脚背上,踮着脚,赤裸裸地挨着攻的身体。

二人当晚挤在受的小床上,攻看着受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才闭上眼睛。

可攻睡不沉,模模糊糊的,又梦见他一醒来受就走了的那个早上。

他猛的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身边空的,刹那间浑身都凉了,他鞋子也顾不上穿,跑出房间,才在客厅处的阳台发现了一道瘦弱的影子。

阳台挂了厚重的窗帘,拉了一半,受就靠着墙,坐在阳台抽烟。他手边有个烟灰缸,已经落了好几个烟头,也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

攻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说:“外面冷。”

他摸了摸受的手臂,受无知无觉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他说:“我再坐会儿。”

攻看着他的姿态,烟雾模糊了受苍白的面容,像是夜里飘忽的阴鬼,隐约窥见几分当年的样子。

攻垂下眼睛,也坐了下来,说:“对不起,我还是给你带来了困扰吗?”

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不是,我只是偶尔会睡不着。”

他刚离开的那两年,一个人漂在外头,孤魂野鬼似的,吊着一口气,夜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整个人也瘦得厉害,脸色苍白,别人见了他都害怕。

受畏惧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他成了离群的雁,恍惚间,受好像明白了小时候他妈妈为什么带着他走出去,又选择了回那个小镇。

但是受回不去,他连怎么回都不知道,他也不想回,甚至已经做好了随便死在哪个地方的准备。

那个时候受年纪小,未成年,精神恍惚像个疯子,没人敢聘用他。受只能一直漂泊下去,从一个城市转到另外一个城市。

他没想过会再遇见攻。

攻目光热烈,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曝晒在阳光下的鱼,贪求那份温暖,又在惶惶不安中,快要干涸而亡。

突然,受轻声说:“我尽力了。”

“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但是活得也挺好,我有工作了,以后会过得比妈妈好,”受抬起眼睛,望着攻,说:“你可以放心了。”

58

攻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没有说清楚。”

阳台光微弱,下着雪,他拿过受手指尖的烟直接按灭了,将他抱了起来。

受愣了愣,仓促地搂住了攻的脖子。攻的手掌宽阔温暖,兜着受的屁股直接抱进了屋子里,攻随手摸了摸,受的手是冷的,薄薄睡衣下的身体也是凉的。

他开了灯,回床上拿了暖和的被子裹住了受,才慢慢地坐在他身边。

攻说:“囡囡,我在很认真地追求你。”

“不是愧疚,也不是同情,”攻语气冷静,灼灼地看着受,“善良悲悯和真正的喜欢不是一回事。”

“前者我可以给予我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却不至于将自己的一生都和别人的捆绑在一起。”

“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那时我和你说,要和你重新开始是真的,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这几年从来没有变过。”

受听得一愣一愣的,手指揪着被子,他被攻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出个脑袋,有种少年的稚气。

攻说:“如果可以,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希望可以和你一起。”

攻语调缓慢,留足了时间给受思考,受却还是反应不过来。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小,那份喜欢是深是浅,受自己都没法衡量,何况,他伤害了攻。

他一直在伤害他,受想,还在攻给他许诺了未来之后,不告而别。

受茫然无措地揪紧被褥,分明才这么一会儿,他心到皮肉都是热的,手指尖都在发颤,受小声地说:“你喜欢我什么,我不好,不值得……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少年时期的攻连吻都没接过,或许会被他吸引,可这么多年,他怎么还会喜欢,喜欢像他这样的人?

攻看着他,眼神专注,还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道:“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他说:“第一次在楼上看见你,我就喜欢你。”

“你说你不好,你要是真的不好,为什么我祖母一直惦记你,你的老师愿意收留你,帮你?”

“你还不够好吗?”

受怔怔地看着攻,声音发抖,语无伦次地说:“不一样……这不一样的。”

攻说:“一样。”

攻看着受,叹了口气,他凑过来捧着受低下去的脑袋,亲他,轻声说:“囡囡,当初你让我等等你,我等了。”

受呆了呆,眼眶泛了圈红,心都像被掐了一把。

攻说:“别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59

年关将近的时候,受同他的老师说,要离开一阵子。

攻本就是出差来的a市,他已经在a市待了两个月,年关近了,攻虽然没有说,可受想,他也要回去的,总不好还留在这里。

他们都长大了。

老头子愣了愣,嘴巴闭得紧紧的,不高兴地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受揪了揪手指,轻声说,过两天吧。

老头子问,想好了?

受抬起头,看着他老师眼里的不放心,脸上露出个笑,说,想好了。

老头子点了点头,说,走吧,成天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也不好,要是哪天想回来了,不要再到处漂,直接回家。

受鼻尖发酸,重重点头,说,好,谢谢老师。

老头子哼了声,说,讲什么谢,见外。

他们离开a市那天,下了好几天的雪停了,有雪后初霁的明净。

攻一直牵着受的手,将他的手掌拢在掌心,攻说,“囡囡,你不用勉强自己。”

受敏感纤细,没有安全感,攻想虽然很想带他回家,却也有耐心,不急在这一年。他和受同老太太通了视频,老太太一见受眼睛都红了,直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让攻带受一起回去过年,攻安抚了老太太的情绪,和她说,再看看。

受低着头,玩攻的手指,捏他的指头,说:“不勉强。”

“我也想阿婆。”

攻勾了勾他细瘦的手指,就听受又问他,“你不想我和你回去吗?”

攻一下子就笑了,说:“想。”

“特别想。”

他说得好认真,受耳朵泛红,攻伸手捋开他的头发,捏了捏薄红的耳廓。

下了车,攻去拿行李,雪后天冷,受捂得严严实实的,大围巾裹了大半张脸,露出一双眼睛。

受抬头看着攻,攻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看了过来,他身姿挺拔,明朗的阳光勾勒出清俊的眉眼,连眼神都温柔。

周遭人流不息,来来往往的都是嘈杂的人声,以往他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如今看着他的恋人,却情不自禁地慢慢挺直了脊背,每一寸血肉都丰盈了起来。

攻抬长腿朝他走了过来,对他伸出手,“囡囡。”

受看着那只干干净净的手,用力攥紧,仿佛握住了足以照亮他余生的光。

攻说:“囡囡,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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