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的电流杂音像根刺，扎得林晚秋后颈发紧。
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仿佛那声音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望着前排几个被吓哭的孩子——小脸上挂着泪珠，水光在脸颊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家长手忙脚乱地掏纸巾，窸窣声混着低声哄劝；几个银发老人扶着椅背首皱眉，眉头拧成一团灰云——这场以“家庭安全”为主题的宣传活动，此刻倒像成了安全事故现场。
“杨老师，”她快步走到台前，指尖轻轻碰了碰主持人的手背，皮肤接触间带着些许凉意，声音放得比平时出诊时更软些，“您带孩子们唱首儿歌？就唱《安全小卫士》，歌词简单，家长也能跟着哼。”余光瞥见顾明渊还在和维修人员通电话，雨水顺着帽檐滴在他消防服的肩章上，把“一级消防士”的金属徽章浸得发亮，反射出一圈朦胧的银光。
杨老师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举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小朋友们，还记得我们昨天学的安全儿歌吗？小手动起来——”
童声混着家长的轻笑慢慢响起来，林晚秋趁机蹲到刚才被吓哭的小女孩面前，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橘色光泽：“糖糖甜不甜？等会儿叔叔阿姨会变魔法，让大喇叭重新说话，我们一起给他们加油好不好？”
小女孩抽着鼻子点头，沾着眼泪的睫毛忽闪忽闪，像风中颤抖的蝴蝶翅膀。
林晚秋起身时，瞥见第一排穿格子衬衫的老爷子正翻着皱巴巴的笔记本，纸页边角卷起，墨迹有些晕开，刚才还紧拧的眉头松了些。
她心里微微一松——老人是社区安全协管员，前三天来医院换药时还念叨着“现在年轻人只看手机不看安全手册”，要是连他都动摇了，活动效果就打折扣了。
“维修师傅到了！”顾明渊的声音混着雨声从侧门传来。
林晚秋转头，看见两个穿工装的男人扛着工具箱跑进来，鞋跟在瓷砖地上敲出急鼓点，一声声像是敲在她心口。
顾明渊弯腰帮他们抬设备，消防服后背的反光条在顶灯底下晃了晃，像道移动的光，划破了礼堂里凝滞的空气。
“线路被雨水泡了，短路了。”戴鸭舌帽的师傅掀开音响后盖，螺丝刀在电路板上快速移动，金属与塑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十分钟能修好。”
林晚秋看了眼手表——距离原定开场时间己经过了十七分钟，市民们的耐心正像杯温水，慢慢凉下去，空气中开始浮起一丝焦躁的气息。
她走向观众席，经过第三排时，听见穿红雨衣的小男孩脆生生问：“妈妈，消防员叔叔是不是超人？”
“超人会被雨淋吗？”年轻妈笑着刮他鼻尖，指尖蹭过孩子的脸颊。
“会！”小男孩把雨衣帽子往上推推，雨珠顺着边缘滚落，在地面溅出小小的水花，“超人要保护大家，所以才会被雨淋！”
林晚秋脚步顿了顿，喉间泛起股热意，像是喝了一口刚煮好的姜茶。
她想起顾明渊今早说的话——“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原来最朴素的道理，在孩子眼里最动人。
“滋——”熟悉的电流声响起时，全场忽然静了半秒。
杨老师的声音重新从音响里传出来，比之前更清亮：“刚才是大喇叭在和我们玩捉迷藏，现在它回来啦！”
孩子们立刻拍起手，塑料雨衣互相摩擦的沙沙声里，林晚秋看见顾明渊站在后台门边，雨水顺着帽檐滴在地上，在他脚边积成一个小水洼，水面映着他模糊的身影。
他冲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指节上还沾着黑色的机油，像朵没开全的墨梅。
活动进行得比预期更顺利。
顾明渊演示灭火器使用时，刚才那个穿格子衬衫的老爷子举着手要求实操，压把时胳膊抖得厉害，却不肯让志愿者帮忙：“我孙子下周生日，我得学会了，给他当安全小老师。”
模拟逃生环节，林晚秋蹲在“浓烟”里指导老人用湿毛巾捂口鼻，浓烈的烟雾粉刺激着鼻腔，有种呛人的尘土味。
有个老太太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放：“闺女，你和当年那个救我的小顾，长得真像电视里的金童玉女。”
林晚秋耳尖发烫，抬头正撞进顾明渊的视线。
他刚从“火场”里钻出来，面罩挂在下巴上，额发沾着水珠，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
活动结束时，礼堂里的掌声响了整整三分钟。
穿红雨衣的小男孩举着画满灭火器和消防车的画跑过来，硬塞给顾明渊：“叔叔，这是超人画像！”顾明渊蹲下来接，消防服膝盖处沾着的“浓烟”（其实是道具粉）蹭了小男孩一裤子，两人都笑出了声。
徐领导拍着顾明渊的肩膀，保温杯盖碰出清脆的响：“小顾，小林，这次活动我要在安全工作会上当典型讲。刚才有三个社区书记找我要资料，说回去也要办。”他转头对曹商家笑，“曹总，你这赞助可投对了，我刚才看首播弹幕，点赞数都破十万了。”
曹商家推了推金丝眼镜，原本紧绷的嘴角松成了月牙：“徐领导说得对，我下午就让财务把下季度的赞助金加到三百万。”他朝林晚秋伸出手，“林医生，顾队长，以后有需要资源的地方，尽管开口。”
晚宴设在社区食堂，桌子拼成长长的条案，炖排骨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湿飘了满屋子。
林晚秋正听杨老师讲孩子们的安全画：“有个孩子画了消防员叔叔背着奶奶，说这是‘最安全的后背’。”
“你看这个。”顾明渊把汤碗推到她面前，碗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画纸，正是小男孩送的“超人画像”，消防车的轮子被涂成了金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竟真的泛着暖光，“他说超人的车要闪金光，这样坏人的火就不敢烧过来。”
林晚秋指尖轻轻抚过画纸边缘，汤的热气模糊了眼眶。
顾明渊的手覆上来，掌心还带着白天搬设备时的温度：“六年前在火场，我背着你的急救箱跑出来，你蹲在地上给我处理伤口，说‘顾明渊，你这后背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挨刀的’。”
“现在呢？”她抬头，看见他喉结动了动，耳尖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红。
“现在我想通了，”他拇指擦过她眼角的湿意，带着一点点粗糙的触感，“这后背既能救人，也能给你靠。”
食堂的挂钟刚敲过八点，顾明渊的对讲机突然炸响。
他抓起来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的光像被风吹了下，暗了暗：“指挥中心，重复一遍。”
林晚秋看着他消防服口袋里的手机亮起，屏幕上“老城区火灾”的新闻推送跳出来。
他放下对讲机时，指节捏得发白：“纺织厂宿舍区电线老化引发火灾，有人员被困。”
“我回医院。”林晚秋把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动作利落得像平时上手术台，“急诊科己经启动一级响应，烧伤科、骨科的二线都被叫回来了。”
顾明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出印子。
他的拇指着她腕间的红绳——那是六年前他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她的急救箱里唯一的私人物品，“等我。”
“嗯。”她抽回手，转身时瞥见他消防服后背的反光条，在走廊的声控灯下明明灭灭，像极了当年那个暴雨夜，他背着她的急救箱冲出来时，后背上被钢筋划开的血痕。
医院的救护车鸣笛声从远处传来时，林晚秋站在急诊科门口，看着顾明渊的消防车从转角冲出来，红色的警灯把雨幕染成了血色。
她摸出手机，给烧伤科张主任发消息：“今晚所有消防送来的伤员，用最好的护理组。”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当年那个躲在火场里等急救箱的小姑娘，早己经学会把担心藏进白大褂的褶皱里——但有些东西，藏得再深，也会在某个雨夜，顺着雨水渗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