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栏杆外的梧桐树又抖落几片叶子，金黄的掌状叶片擦过防盗网，发出沙啦沙啦的轻响，像谁在窗外轻轻叩问。李智蜷在宿舍上铺，膝盖顶着冰凉的床板，手机屏幕的冷光在脸上投下青灰的影。微信对话框里，栩栩的消息像块浸了冰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坠在视网膜上：“你可以陪我来喝酒么。喝一晚上酩酊大醉的那种。”
指腹在键盘上悬停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三秒后，屏幕跳出个 “好” 字，简洁得像把刀。金属床架在翻身时发出悠长的 “吱呀”，惊飞了停在窗沿的灰鸽，那抹银灰色扑棱棱掠过路灯，消失在深秋的暮色里。黑色卫衣套在身上，带着滚筒洗衣机里残留的蓝月亮清香，袖口还沾着上周帮话剧社刷海报时蹭的群青颜料 —— 当时栩栩笑着说他像只误入人间的蓝精灵，鼻尖还沾着半粒米，是她刚从食堂打饭回来。
走廊的声控灯总在他抬脚时熄灭，仿佛存心和他作对。他数着台阶往下走，第七阶的裂缝里嵌着片枯黄的梧桐叶，像道凝固的泪痕。下到三楼时，隔壁宿舍突然传来游戏音效：“Victory！” 伴随着男生们的欢呼，李智莫名想起栩栩拿到国家奖学金那晚，在食堂举着证书转圈，马尾扫过他的餐盘，溅起几滴番茄蛋汤。她当时穿着件鹅黄色的毛衣，领口沾着颗饭粒，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的玻璃罐。
“李智，你说要是有天我变成很厉害的职场人，会不会也像电视剧里那样，穿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在写字楼里？” 她的声音还回荡在食堂的蒸汽里，此刻却被秋风揉碎了，散落在楼梯间的阴影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钥匙链上还挂着栩栩送的小老虎挂件 —— 那是去年她去城隍庙玩时买的，说 “李智属虎，这个辟邪”。
推开宿舍楼大门时，冷风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落叶。他裹紧外套，看见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旁边还有片梧桐叶的影子，像只想要触碰却始终无法触及的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看，是卫庆发来的消息：“今晚开黑不？新出的副本巨难。” 他犹豫了一下，回复：“不了，有点事。” 卫庆秒回：“得嘞，兄弟你忙，回头请我喝可乐就行。”
新天地的街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烤红薯的甜香，混着路口煎饼摊的葱花香。秋风裹着细小雨星，打湿了奶茶店的玻璃橱窗，两个穿 JK 制服的女孩挤在伞下走过，其中一个吸着鼻子笑：“这雨下得跟我前男友的承诺似的，又冷又没诚意。” 另一个咯咯笑起来，手里的糖炒栗子纸袋发出窸窣声响：“得了吧，你前男友连承诺都没给过你。”
Box Bar 的霓虹灯管坏了两根，“Box” 的字母 “o” 变成暗红色，像只充血的眼睛。门口的风铃由铜管串成，风吹过时发出细碎的丁零声，混着里面传来的鼓点，像心跳漏了半拍。推开门的瞬间，热浪裹挟着龙舌兰的辛辣扑面而来，李智下意识屏住呼吸，看见吧台后酒保正在调玛格丽特，盐粒沿着杯口缓缓滑落，像场微型的雪。吧台前坐着个穿红裙的女人，正在和酒保搭讪，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绕着酒杯打转。
擂台设在中央，两个拳手正在对峙。左边的亚裔青年留着脏辫，肌肉线条像雕刻过的岩石，汗水顺着喉结滑进背心；右边的白人壮汉光着上身，背阔肌上纹着北欧海盗，每呼吸一次，胸口的毛发就跟着起伏。“干他！干他！” 前排穿皮夹克的大叔捶着桌子怒吼，啤酒瓶底重重磕在木质地板上，惊飞了墙角打盹的黑猫。那猫弓着背穿过人群，跳上栩栩所在的卡座，用琥珀色的眼睛看了看她，又跳开了。
李智在人群中侧着身子走，皮鞋踩过黏腻的地面 —— 不知道是洒了的啤酒，还是谁的眼泪。经过吧台时，他听见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聊天：“那个项目黄了，听说甲方把我们文案骂得狗血淋头。”“可不是嘛，现在的甲方都是大爷，不管你改多少版，最后都要回到第一版。”
栩栩坐在角落的紫色天鹅绒卡座里，面前堆着西个空酒瓶，标签上的 “Tanqueray” 被指甲刮得支离破碎，露出底下苍白的瓶身。她的头发乱得像团被揉皱的纸，刘海下露出淡褐色的疤痕 —— 大二那年在图书馆楼梯摔的，当时她穿着新买的帆布鞋，踩空了台阶，整个人往前扑，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两人一起摔在楼梯上。她趴在他背上说：“李智，你的肩胛骨像翅膀。” 后来她去医务室包扎，他在旁边帮她拿书包，看见她后颈渗出的血，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你来了。” 她抬头时，眼妆己经花了，睫毛膏在眼下洇出小块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擂台传来闷响，白人壮汉一记上钩拳击中对手腹部，观众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震得吧台上的酒瓶轻轻摇晃。穿红裙的女人尖叫着举起酒杯，猩红的指甲在灯光下格外刺眼。李智在她对面坐下，闻到她身上混着金酒、薄荷糖和烟草的味道 —— 这不是她平时用的香水，是陌生的、带着攻击性的气息，像她现在的眼神。
“别点了。” 她按住他伸向酒单的手，指尖凉得惊人，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这才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有道淡红的痕，像是被橡皮筋长时间勒出来的，周围的皮肤有些红肿。“陪我说说话吧。” 她的声音被音乐声撕成碎片，擂台的聚光灯扫过她的脸，让她的轮廓忽明忽暗，像幅摇晃的老电影画面。她的手腕从袖口滑出来，上面有道淡淡的淤青，形状像个指印。
“她今天骂我是‘移动的垃圾桶’。” 她忽然提高音量，吧台上方的电视正在播足球赛，解说员的嘶吼声几乎盖过她的话，“她把我的策划案摔在地上，说‘你是用脚写的吗？连实习生都不如’。” 她抓起酒瓶往杯里倒，金酒溅在虎口，她却像感觉不到烫，“可我己经改了七版，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连咖啡都要帮她买三种口味 —— 拿铁要半糖少冰，美式要深烘，摩卡要温的，还要把奶泡打成绵密的云朵状。”
擂台开始读秒，全场沸腾：“十！九！八！” 栩栩突然站起来，酒杯砸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琥珀色的液体在桌面蜿蜒成河，滴落在紫色的天鹅绒上，晕开深色的斑点。“凭什么？！” 她的声音刺破声浪，邻座正在接吻的情侣猛地分开，转头看过来，男生的手还停在女生的腰上。“我每天最早来最晚走，连打印纸都要按颜色分类，蓝色放左边，白色放右边，彩色的要按 CMYK 值排序！”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狠劲，“为什么还是错？！”
李智慌忙扶住她摇晃的肩膀，闻到她发间混着的烟味 ——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她抽烟。“栩栩，你醉了。” 他凑近她耳边喊，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踉跄着朝擂台走，高跟鞋卡在地板缝里，差点摔倒。“你们看！” 她指着台上重新站起来的脏辫青年，他的嘴角正在流血，却还在微笑，“他被打倒三次，可还在打！为什么没人骂他垃圾？！” 忽然有大颗的眼泪砸在她抓着椅子的手背上，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也在打啊…… 为什么没人看见……”
王欣赶到时，栩栩己经靠在李智肩头睡着了，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小截牙齿，像只疲倦的小动物。她的头发蹭到李智的下巴，有股混合着金酒和汗味的气息，不再是平时熟悉的樱花洗发水味道。王欣穿着米色风衣，头发扎成低马尾，耳后别着个银色的小夹子 —— 那是栩栩送她的生日礼物，说是 “学姐戴上一定很温柔”。
“谢谢。” 王欣脱下风衣盖在栩栩身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孩子，风衣下摆扫过李智的膝盖，带着淡淡的雪松味。“她上周说项目黄了，我就知道不对劲。”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栩栩额角的疤痕，这个动作自然得像某种本能，“她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着。”
三人坐在出租车上时，司机正在听深夜广播。“接下来播放的是张悬的《关于我爱你》……” 沙哑的女声流淌出来，栩栩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抓住李智的袖口。王欣望着窗外掠过的便利店，橱窗里的关东煮冒着热气，店员正在给保温柜补货。“我刚工作那年，带我的老师把我的方案扔进垃圾桶，说‘你这是给小学生看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天我在楼梯间哭了一小时，出来时撞见老师，她递来一颗水果糖，说‘哭完了就重做，记得用 Times New Roman 字体’。”
李智看着车窗外的雨幕，雨珠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栩栩脸上的泪痕。他想起自己帮导师整理数据时弄错了小数点，被当众批评。那时他躲在实验室角落给栩栩发消息，她秒回：“笨蛋，用 Excel 的核对功能呀！我教过你的，要不要我画个流程图给你？” 消息后面跟着个敲脑袋的表情包，现在想来，实验室的白炽灯多亮啊，连培养皿里的菌落都泛着温柔的光，而栩栩的声音像团暖融融的毛线，缠绕在他指尖。
“其实她很怕让别人失望。” 王欣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她每天下班都会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坐半小时，把工作报告背得滚瓜烂熟，就为了跟我们视频时显得轻松点。有次我去接她，看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练了很久很久。” 出租车在红绿灯前停下，路口的交警穿着反光背心，正在指挥交通，手势干脆利落。
到了小区，李智和王欣一起扶着栩栩上楼。电梯里，栩栩忽然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李智，你说…… 要是我永远拿不到实习证明，是不是就完了？” 她的眼睛在电梯的冷光下泛着水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倒映着他不知所措的脸。
“不会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卫庆家的公司随时能开证明，而且……” 他顿了顿，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颤抖，“你己经很好了，真的。我看过你写的策划案，很厉害，比我们专业很多同学写的都好。”
栩栩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那抹笑容像破云而出的月光，却带着几分苦涩：“谢谢。” 她说，“其实我知道…… 只是有时候，真的很累。累到觉得，就算拿到证明又怎样，还是会被人骂垃圾。”
凌晨三点的网吧里，空调发出嗡嗡的低响，混合着键盘敲击声，像某种工业时代的摇篮曲。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咖啡味和汗味，李智坐在角落，屏幕上的文档空白一片，光标在黑暗中闪烁，像颗溺水的星星。旁边戴鸭舌帽的男生突然骂了句 “sb 队友”，摔了鼠标去买烟，留下屏幕上的角色在废墟里孤独行走，背后是燃烧的城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王欣发来的照片：栩栩躺在床上，盖着粉色的卡通被子，脸上带着安稳的睡颜，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像朵凋谢的花。消息框里写着：“她说谢谢你，还有…… 其实她一首很羡慕你，说你总是很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 李智盯着屏幕上的光标闪烁，忽然想起大二那年，栩栩在图书馆说：“李智，你知道吗？你低头看书的样子，像棵安静的树，不管周围多吵，都稳稳地扎根在那里。”
他打开微信，给栩栩发了条消息：“其实我也会害怕，害怕自己不够好，害怕辜负期待。但你说过，我们要做‘不被生活打败的大人’，所以哪怕现在很难，也要一起走下去，对吗？”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雨停了，路灯在黎明前的薄雾中显得格外温柔，像母亲哄孩子的手。
起身时，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通红，胡茬冒了出来，显得有些狼狈。走出网吧时，秋风卷着片湿漉漉的梧桐叶落在肩头，叶脉清晰如掌纹，叶尖还沾着颗水珠，像滴未落的泪。他忽然想起酒吧里的拳击赛，那个被打倒五次的脏辫青年最终举起了冠军腰带，观众席的欢呼声里，他看见他眼角挂着血，却笑得像个国王，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滴在擂台的木板上。
手机震动，栩栩的消息跳出来：“嗯，一起走下去。” 附带一个小熊牵手的表情包，小熊的脸上带着笨拙的笑容。李智笑了，把外套拉链拉到顶，朝着学校方向走去。天边泛起淡青色，像块被揉皱的绸缎，远处传来早餐铺的蒸笼热气，模糊了深秋的晨雾。
走进校园时，路灯还亮着，教学楼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他看见宿舍楼下的梧桐树上，有片叶子正在挣扎着不肯落下，在风中轻轻摇曳。李智停下脚步，抬头看那片叶子，忽然觉得它像极了栩栩 —— 哪怕被生活的风吹得摇摇欲坠，却依然紧紧抓住枝头，不肯轻易放弃。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小老虎挂件，转身朝宿舍走去。晨光越来越亮，照亮了他脚下的路，也照亮了远处的教学楼。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带着希望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