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夜
北京的秋夜裹着细沙般的凉意,胡同口老槐树的枝桠在霓虹灯牌"夜归人酒吧"上投下斑驳阴影。曹飞踩着满地银杏叶走来,磨破的马丁靴碾碎枯叶的脆响,混着远处巷子里传来的京胡声。他抬手整理起球的灰色毛衣领口,在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威士忌混着雪茄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记忆里潮湿的铁窗味彻底覆盖。
吧台后的陈沫正在擦拭高脚杯,听见门响的瞬间,指节骤然发白。玻璃杯在暖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两年过去,曹飞清瘦得像片风干的落叶,下颌线锋利得能割破暮色,唯有垂眸时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还和记忆里在图书馆打盹的少年重叠。那时候他总借着请教问题的由头,偷偷数对方睫毛的根数。
"老样子?"陈沫把威士忌酒瓶搁在吧台上,金属瓶盖磕出清脆声响。冰块坠入杯中的刹那,他特意挑了棱角圆润的那块,生怕锋利的冰碴划伤对方嘴唇。这个习惯从大学延续至今,就像他始终记得曹飞不吃香菜,喝啤酒要加柠檬片。
曹飞低头盯着琥珀色的酒液,倒影里陈沫系着黑色围裙的身影微微晃动。"加冰。"他沙哑开口,喉结滚动时,脖颈处隐约露出道浅色疤痕。那是在监狱里,某个暴雨夜他用玻璃碎片在墙上刻林夏名字时留下的。陈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还沾着今早擦拭吉他弦时留下的铜绿。
调酒器的摇晃声突然加重,陈沫往杯中多添了两块冰。"别喝太急。"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指尖擦过曹飞手背递酒杯时,温度差让他猛地缩回手,玻璃杯在木质吧台上滑出半寸。角落里传来大周的调笑:"陈沫这手稳得能给病人开刀,今天怎么手抖了?"
曹飞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陈沫泛红的耳尖。他想起大二那年篮球赛,自己摔破膝盖,也是这双手颤抖着给自己涂碘伏。当时陈沫的呼吸扫过伤口,带着薄荷糖的清凉,和此刻一模一样。"谢了,兄弟。"他仰头饮尽半杯酒,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里,却暖不透胸腔里冻结两年的寒意。
储物间的门虚掩着,月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照亮墙角蒙尘的纸箱。曹飞握着空酒杯起身时,后腰撞上吧台边缘,陈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小心。"陈沫的呼吸扫过他耳际,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曹飞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和记忆里晒在宿舍阳台的白色衬衫气息重合。
推开储物间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曹飞在纸箱底部摸到琴身的弧度时,心脏突然开始狂跳。那把贴满卡通贴纸的吉他,琴弦己经锈成暗红色,护板上还留着林夏用指甲油画的爱心,边缘晕染着干涸的泪痕——那是她得知他入狱消息那天的杰作。陈沫看着曹飞指腹着爱心图案,想起自己曾在深夜偷偷给这把琴换过三次琴弦,却始终没勇气签上自己的名字。
"找什么?"陈沫的声音惊得曹飞险些失手摔琴。转身时,对方手里握着新琴弦,黑色围裙口袋露出半截银色拨片,和吉他上缺失的那枚一模一样。那是去年在古玩市场,他翻遍所有摊位才找到的,背面刻着极小的"CF"字样,藏在口袋里被体温焐得发烫。
曹飞喉结动了动,把吉他塞回纸箱:"备用弦。"他弯腰时,后颈的疤痕完全暴露在陈沫眼前。记忆突然翻涌,那天在派出所,陈沫隔着铁栅栏递进来的纸条还攥在他手心,被汗水浸得发皱的纸面上,只写着三个字:等你回。而此刻陈沫望着那道疤痕,想起自己曾在无数个失眠夜,对着手机里偷拍的曹飞照片,想象亲吻这道伤痕的触感。
酒吧里突然爆发出欢呼,驻唱歌手终于完成了走调的《海阔天空》。曹飞接过琴弦往外走,衣角扫落纸箱边缘的照片——那是大学毕业旅行时,他和林夏在北戴河拍的合照。陈沫弯腰去捡,指腹擦过照片上林夏灿烂的笑脸,突然想起曹飞出狱那天,自己在火车站等了整整七个小时,首到看见那个拖着破旧行李箱的身影,在人潮中抬起头,目光却越过他,望向空无一人的出站口。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永远是站在聚光灯边缘的人。
"该你上台了。"陈沫把照片塞进口袋,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跟着曹飞走出储物间,看着对方站上舞台,聚光灯亮起的瞬间,他悄悄调整了灯光角度——这次,光晕完美笼罩住曹飞后颈的疤痕,就像那年在图书馆,他偷偷用课本替伏案午睡的少年挡住刺眼的阳光。
前奏响起时,曹飞的手指在琴弦上停顿了半秒。《多想在平庸的生活拥抱你》的旋律流淌在酒吧里,陈沫往两个高脚杯倒满威士忌,其中一杯轻轻推到吧台最左侧——那是曹飞专属的位置。冰块撞击杯壁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而舞台上的人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歌声里碎成齑粉的,不知是未说出口的遗憾,还是永不再来的盛夏。陈沫低头擦拭吧台,一滴水珠落在"夜归人"的烫金字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那年暴雨天,他站在曹飞宿舍楼下,雨水混着泪水模糊的视线。
吧台另一端,新来的服务员周薇抱着酒水单好奇张望。她注意到陈沫擦拭吧台的频率比平时快了许多,指节泛白地反复擦拭着同一块区域,首到木质纹理都泛起水光。"陈哥,要帮忙吗?"她试探着开口,却见对方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抬头,目光却越过她,首首地盯着舞台上的曹飞。
曹飞的歌声突然沙哑,一个高音破了音。陈沫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磕在吧台上,清脆的响声惊得几个客人回头张望。他弯腰去捡杯子,趁机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记忆不受控地回到监狱探监日,隔着冰冷的玻璃,曹飞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时也是这样破碎,说林夏己经半年没来看他了。
周薇递来新的酒杯,指尖不经意间擦过陈沫的手背。"陈哥,你的手好凉。"她关切地说,却见陈沫迅速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陈沫强扯出一个微笑,转身继续调酒,背对着舞台的方向,却将每一个音符都听得真切。
舞台上,曹飞的额角沁出细汗,聚光灯将汗珠照得晶莹剔透,却照不亮他眼底化不开的阴霾。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台下,在与陈沫对视的瞬间,陈沫慌乱地低下头,手中的调酒勺在杯中划出凌乱的漩涡。曹飞恍惚间想起入狱前的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对视,陈沫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而他却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去赴林夏的约。
一曲终了,酒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曹飞抱着吉他走下舞台,路过吧台时顺手拿起那杯威士忌,仰头一饮而尽。陈沫看着他喉结滚动的弧度,突然想起大学时两人拼酒,曹飞也是这样干脆的喝法,最后醉倒在他肩头,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让他整夜失眠。
"酒太烈了。"曹飞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沫默不作声地又倒了一杯,这次特意多加了些苏打水,冲淡了威士忌的浓烈。他看着曹飞接过酒杯,在对方转身的刹那,目光贪婪地扫过他消瘦的背影,像是要把这两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储物间里,月光又移了几分。陈沫借口整理库存走了进去,蹲在纸箱前,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照片。他用袖口轻轻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目光落在曹飞年轻的笑脸上。那时的曹飞眼睛里有光,而现在,那束光随着林夏的离去,永远地熄灭了。
"陈沫?"曹飞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陈沫手一抖,照片差点再次掉落。他慌乱地把照片塞进口袋,站起身时撞翻了旁边的纸箱,杂物散落一地。曹飞弯腰帮忙捡拾,手指触到一枚银色拨片,上面的"CF"字样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这是......"曹飞刚要开口,陈沫己经抢先一步把拨片抢了过去。"没什么,不知道谁落下的。"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把拨片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边缘刺痛掌心,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曹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储物间。
陈沫靠在墙上,缓缓摊开手掌。拨片上沾着淡淡的血迹,那是他刚才太过用力攥出的。他把拨片贴在胸口,感受着它的温度,就像在感受曹飞的心跳。门外传来曹飞和客人交谈的声音,陈沫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胸口,洇湿了藏在衬衫口袋里的那张泛黄纸条——那是他在曹飞出狱那天,终究没有勇气递出的告白。
酒吧打烊时,街道己经陷入沉睡。陈沫锁好门,看见曹飞蹲在胡同口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陈沫走过去,默默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烟草燃烧的轻响在寂静中回荡。
"今天谢谢你。"曹飞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陈沫转头看他,发现他盯着远处的路灯,眼神空洞而迷茫。"谢什么?"陈沫轻声问,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曹飞沉默了许久,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谢谢你......还愿意收留我。"
陈沫的喉咙突然发紧,想说的话卡在喉间,化作一声叹息。他伸手拿过曹飞手中的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感觉顺着喉咙灼烧而下,却比不上心里的苦涩。"说什么傻话。"他把烟掐灭,站起身拍了拍裤腿,"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胡同里,脚步声在青砖墙上回响。陈沫偷偷侧头看曹飞,月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阴霾。陈沫多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告诉他,这两年自己有多想他,告诉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些漫长的日夜。
但最终,他只是默默握紧了拳头,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里。有些爱注定只能藏在心底,像夜归人酒吧里永远调不完的酒,像胡同口老槐树上永远落不完的叶,像他对曹飞永远说不出口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