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破土

暮春的齐鲁大地仿佛蒙着层铅灰色的纱帐，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青灰色的云絮在地平线上缓缓翻涌，似是酝酿着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暴雨。麦田里，嫩绿的麦苗在冷风中翻涌成浪，叶片相互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人在耳畔低语，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数不清的故事与沧桑。

陈铁柱弯着腰，在田垄间艰难地挪动，他的脊背如同一张绷紧的弓，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粗糙的手掌死死攥着锄头，虎口处新磨出的血泡早己破裂，渗出的血水混着泥土，在木柄上结成了暗红的痂。每挥动一次锄头，伤口就被木柄磨得生疼，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仿佛这具身躯早己不属于自己。

“铁蛋子！”一声带着粗粝土腥气的吆喝撕破天际。管家陈三骑着骡子晃悠过来，皮鞭随意敲打着鞍鞯，“陈老爷说了，今春的租子要涨三成。”

陈铁柱握着锄头的手猛地收紧，新痂裂开，血珠顺着木柄滴进泥土。他望着陈三腰间晃荡的铜烟锅——那是那年寒冬他从姐姐这儿抢走的传家银镯换来的。记忆突然翻涌：那年姐姐十五岁，那年下的雪很大，姐姐桂花单薄的身影跪在老槐树下，凛冽的寒风中，她单薄的棉袄沾满泥浆，为了那少得可怜的租子宽限，对着管家陈三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在冻硬土地上的闷响，至今仍在他耳边回荡；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浑浊的泪水顺着凹陷的眼窝滑落，浸透了他同样破旧、打着层层补丁的粗布衣襟，那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痛。

“铁蛋子聋了？”陈三扬起皮鞭抽在麦秆上，嫩绿的汁液迸溅到铁柱脸上，“明日巳时前交不上，就把你妹子卖到城里窑子抵债！”

马蹄声由远及近，陈继福骑着高头大马踏碎田埂，腰间羊脂玉坠折射的冷光刺得铁柱睁不开眼。这位陈家少爷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泥地里的佃户，忽然指着铁柱身后：“那片麦苗稀了，重种。”说罢调转马头，马蹄扬起的泥块砸在铁柱脚边，溅起的泥水混着血丝。

深夜，月光给陈家大院的飞檐镀上银边。陈铁柱蜷缩在漏风的茅草屋里，听着妹妹槐花压抑的咳嗽声，数着梁上摇摇欲坠的茅草。墙角陶罐里，那把生锈的镰刀泛着幽光——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刀刃上还凝结着当年抗租时留下的血渍。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陈铁柱轻手轻脚摸出家门。夜风裹挟着槐花的甜香掠过麦田，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再硬的冻土，春雷一响也得裂开。”指尖抚过镰刀缺口，他摸到了藏在麦垛里的油纸包——是三天前在镇上偷偷换来的传单，那些烫金的字在月光下微微发烫：“农会”“斗争”“土地”。

天边炸开第一声闷雷时，陈铁柱己经蹲在陈家大院墙根下。院角柴房传来狗吠，他将浸透煤油的破布缠上镰刀，火苗窜起的瞬间，映亮了他眼底燃烧的火——这次，不再是任人踩进泥土的种子，而是要焚毁这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