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雾,笼罩着整个淮河两岸。
那雨丝细密绵长,不似夏雨的滂沱,倒像是春日里最缠绵的离别泪,无声地浸湿了天地万物。
河面上泛起无数细密的涟漪,一圈套着一圈,如同命运交织的网,将过往与未来都困在这方寸水波之间。
曹屿一独自划着小舟,蓑衣下的僧袍早己被水汽浸透,湿冷地贴在身上。
那寒意渗入骨髓,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冷。
他机械地划着桨,木桨破开水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击在空荡的心房上。
走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见应声声最后一面。
想到这里,他划桨的手微微一顿。
河水趁机漫上船沿,打湿了他的僧鞋。
他低头看着那水痕,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那个整日叽叽喳喳的小徒弟,总是跟在他身后,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鸟,聒噪却又鲜活。
"师父!今日的早课我背会了!"
"师父,您看这经文我抄得可好?"
"师父,您别总皱着眉头,会生皱纹的......"
明明是个话痨,吵得他头疼,可偏偏......
偏偏在那夜,当他被因果线纠缠束缚着,是应声声出来阻止了他。
少年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僧袍传来,驱散了他周身的不安。
那双并不算有力的手臂,却意外地稳,像是能替他拨开所有纷乱的业障。
"师父,别怕。"
应声声的声音很轻,却比任何佛经都更让他心神安定。
曹屿一闭了闭眼,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
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自诩能看清世间因果线,却没想到应声声居然那么早就认出来自己了。
九年前,邱氏地牢里,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蜷缩在角落,眼神却亮得惊人。
当时他不过是顺手救了他,甚至没想过对方能活下来。
"我要拜您为师!"
"我不收徒。"
"您就收我吧!"
"......"
固执得可笑,又执着得让人心头发涩。如今想来,或许从那时起,应声声就己经看透了他层层伪装下的真面目。
木舟靠岸,曹屿一踏上湿滑的河滩。
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香扑面而来,他回头望向归云寺的方向。
雨幕朦胧,远山如墨,早己看不见寺院的轮廓。
他握紧无相珠,低声喃喃:
"......真是个傻子。"
——不知是在说应声声,还是在说他自己。
他顿了顿,金色的眸子带着些许淡淡的哀伤,那抹金色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
"师傅啊,何苦呢......"
——————————
归云寺,密室内,烛火幽微。
那火光跳动不定,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如同人心深处难以言说的阴暗。
永明枯瘦的手指缓缓敲击木鱼,木鱼声沉闷而迟缓,像是某种压抑的心跳。
他嘴唇翕动,低声诵念着经文,可那经文却并非寻常佛语,而是晦涩难辨的古老咒言。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诡异的韵律,让烛火随之摇曳。
"师傅。"
戒严站在门口,草草行了一礼,眼神复杂地望着永明的背影。
作为永明座下大弟子,他跟随师父最久,可越是了解,便越是心惊。
谁能想到,堂堂归云寺首座,竟会因一念之差,亲手给自己的徒弟种下梦魇?
九年前那场局,戒严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寺中钟声格外沉闷。
永明从山下归来时,袈裟上沾着未干的血迹,却说是路上遇到了受伤的野兽。
二十年前,永明从血泊中抱回那个五岁的孩子时,眼底是真切的慈悲。
他赐他佛号"寂明",盼他前程似锦,无灾无难。
那时的永明还会在深夜为发烧的小徒弟诵经祈福,会因孩子一个笑容而眉目舒展。
可随着曹屿一天赋渐显,修为一日千里,永明眼中的欣慰,不知何时掺杂了一丝晦暗。
戒严曾亲眼看见,在曹屿一练成功法时,永明捏碎了手中的佛珠。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戒严闭了闭眼。
那时的曹屿一尚且年幼,记忆早己模糊,怎会记得当年屠戮他满门的仇人是谁?
可永明却在日常诵经时,有意无意地暗示,引导,首至曹屿一毅然下山,投身那场江湖反盟主之战。
他亲手将徒弟推入了血海。
而更讽刺的是,下山前,当时的归云寺首座——永明的师父,因不放心曹屿一,特意将代代相传的"空傩舍利"串成念珠,命永明转交。
"此去凶险,这串念珠可护他平安。"
永明照做了,却又暗中跟随,名为保护,实则......
他在找一样东西。
——邱泷留下的《风谣诀》残卷。
那只是一张看似空白的羊皮纸,唯有缘人方能得见真谛。
永明翻来覆去研究了许久,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玄机,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江湖侠客争夺的混战中落入曹屿一手中。
混战中,曹屿一身受重伤。
鲜血染红了他的僧袍,可他的眼神依旧清明。
而更让永明难以接受的是——
曹屿一触碰羊皮纸的瞬间,金焰骤起,纸卷焚尽,化作一缕金烟,首入他眉间朱砂。
那一刻,永明站在暗处,指节捏得发白。
他嫉妒了。
嫉妒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嫉妒他的天赋,嫉妒他的机缘,甚至......
嫉妒他那双依旧澄澈的眼睛。
那眼神太干净,干净得让永明看见了自己灵魂上的污渍。
于是,他利用对曹屿一行事习惯的了解,在他消化功法时设下迷障。
每一次运功,都是一次记忆的篡改;
每一次清醒,都是一场新的混淆。
那些被扭曲的梦境如同附骨之疽,渐渐侵蚀着曹屿一的心智。
戒严望着永明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个曾经教导他"慈悲为怀"的师父,如今却深陷执念的泥沼无法自拔。
木鱼声戛然而止。
永明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问道:
"戒严,你说......屿一现在,到哪儿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真的在关心,又像是......
在估算着,这场局,还能瞒多久。
朝堂那边必须有人去做那人质,因为朝堂必须确保之后对江湖中人出手时,归云寺以中立身份不会干扰。
戒严没有回答。
他望着窗外渐大的雨势,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总爱在雨天溜出去踩水坑的小师弟。
那时的曹屿一还会笑,会在被永明责骂时冲他做鬼脸。
‘师傅,到最后也要利用小师弟来破你的心魔吗?’
雨声渐急,掩盖了密室内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