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严的指尖微微发冷。
他站在永明身后，看着师父佝偻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半晌才低声道：
"师傅，小师弟己经渡了淮河。”
——他不敢否认自己是帮凶。
九年前，他眼睁睁看着永明对曹屿一下手，却没能阻止。或许是来不及，或许是不敢忤逆，又或许……他内心深处也曾闪过一瞬间的阴暗念头。
无论如何，结果己定，他逃不开这份罪孽。
永明没有回头，只是枯瘦的手指轻轻着木鱼边缘，声音沙哑：
"……他离开得顺利吗？"
戒严沉默片刻，点头："顺利。"
——可他知道，永明问的从来不是曹屿一是否平安离开，而是……
他是否己经足够远，远到不会被接下来的风暴波及。
永明老了。
当年的嫉妒、算计、心魔，如今早己化作沉重的业障，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必须赎罪，否则死后难安。
而这场赎罪，注定要以命相抵。
戒严闭了闭眼，低声道："皇室的人……恐怕这几日就会来请师傅入京。"
——三颗空傩舍利聚在一起，可显一套炼体功法，使人百毒不侵，金刚不坏。
这是归云寺历代首座才知道的秘密。
而戒严就是永明钦定的下一任首座。
当然，这套功法弊端极大，否则早就让寺中弟子修习。
可皇室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个秘密，此次借剑只是试探，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他们想要这套功法。
而永明，就是他们第一个要对付的人。
戒严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们一定会想办法逼师傅交出舍利……或者……功法。"
永明终于转过身，浑浊的眼中映着烛火，竟透出一丝解脱般的平静。
"我知道。"
他早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身负三颗空傩舍利之一的曹屿一不能留在寺中，否则皇室必定会对他下手。
而永明自己……
“戒严。”他缓缓起身，枯瘦的手拍了拍大弟子的肩，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寺中弟子，就交给你了。"
戒严眼眶发烫，却只能重重跪下，额头抵地：
"……弟子遵命。"
————————
马车缓缓行驶，朱轮金辕在日色下灼灼生辉。
西匹雪白骏马披着银丝络头，璎珞随着步伐摇曳生响。
车厢通体以紫檀雕就，窗棂间错金嵌着宝珠，帘幕在日光斜照时便流淌出十二重深浅不一的金。
车顶九曲鎏金华盖上垂着十二串珊瑚珠，每遇微风便撞出碎玉般的清音。
风吹起垂帘的刹那，可瞥见车内铺着三寸厚的雪貂褥，隐囊以孔雀羽线绣出八宝纹。
沉水香从错金博山炉里漫出来，却压不住袖间龙涎香的气息。
东方怀玉倚在软榻间，白发用一根冰蚕丝带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
一双蓝瞳似初融的湖泊，眼尾微挑时便淌出三分温润笑意，倒将通身凌厉气势化作了春风拂柳。
清诛佛骨剑在他掌心发出幽蓝寒芒。
车外忽有飞鸟掠过帘栊，惊起十二串珊瑚珠叮咚作响。
剑刃如霜，映着他淡蓝色的眼眸，冷光流转间，似有梵文暗涌。
朝堂的选择，在他一念之间。
是对江湖各派雷霆出手，彻底洗牌？还是惦念那虚无缥缈的"空傩功法"？
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风谣诀……当真是江湖人人追捧的秘诀。"
这把清诛佛骨剑，正是习得风谣诀残卷后所铸。剑身与空傩舍利同源，皆是当年那位高人留下的因果。
——无人知晓，曹屿一身上的残卷，上一任主人，正是空傩舍利的圆寂者。
而剑身，也是由一卷风谣诀残卷的拥有者锻造的，而这残卷现在就在谢远仲的手上。
所谓的"空傩功法"，代代相传的传说，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那些骇人听闻的"副作用"，不过是让世人望而却步的幌子。
曾有归云寺高僧尝试参悟舍利中的奥秘，却一无所获。
众人都以为缺少了什么条件，却不知……
他们缺的，只是一点"机缘"。
那残卷，是第三颗空傩舍利的圆寂者留下的机关。
他愿后世有缘人为寺中子弟，故而以"空傩功法"之名，为残卷披了一层保护衣。
否则，若江湖知晓归云寺藏有一卷风谣诀残卷……
这座千年古刹，恐怕早己灰飞烟灭。
东方怀玉指尖一顿，忽然低笑出声。
"有意思。"
他抬眸望向车窗外渐沉的暮色，眼底暗流涌动。
————————
晨钟的余韵刚刚消散在群山之间，归云寺的飞檐还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
早课的钟声尚未敲响，寺内一片静谧，只有几只早起的山雀在庭院里跳跃觅食。
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戒严禅师的禅院，惊起一地露珠。
"师傅！师傅！"
觉新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僧鞋上沾满了泥泞的露水，僧袍下摆也被晨露打湿了大半。
他慌乱地推开戒严的禅房门，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应师弟...应师弟的禅房是空的！"
戒严手中的青瓷茶盏微微一顿，盏中清茶泛起细小的涟漪。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棂上凝结的雨露。
昨夜那场春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此刻窗格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正一颗接一颗地滑落，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何时发现的？"
戒严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卯时...我去送早斋..."觉新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但...但应师弟的包袱不见了。"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只在枕下发现了这个。"
戒严闭了闭眼，长叹一声。
他早该想到的。
寂明师弟从山下带回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徒弟时，他就看出这不是个安分的主。
窗外，几只山雀掠过池水，翅膀轻点水面，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晨光透过薄雾洒在池面上，将那些涟漪染成了金色。
"要...要派人去追吗？"觉新小心翼翼地问道，目光不时瞟向院门方向，"应师弟应该还没走远..."
戒严没有立即回答。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目光越过重重屋檐，望向永明大师禅房的方向。
"不，不用。"他着手中的佛珠，"因果难断，该来的总会来。"
"是。"
觉新双手合十，恭敬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