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
云霞层层叠叠,从耀眼的金逐渐晕染成深沉的绛紫。
归巢的鸟群掠过天际,在晚霞中划出几道灵动的剪影。
崎岖的山路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走在前面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穿着崭新的靛青色棉布短衫。
他像只欢快的小鹿,不时蹦跳着去够路旁低垂的树枝,惊得藏在叶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师父师父!你看这个!"
应声声突然蹲下身,从草丛里捡起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献宝似的举到曹屿一面前。
阳光下,石头上细密的石英闪烁着微光。
曹屿一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中的紫檀念珠转得更快了。
这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道士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眉眼如画却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他腰间悬着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三天前,他在庙里遇见了这个与他有缘的乞儿,万万没想到会是个如此闹腾的主儿。
光是置办这身行头就花光了他最后的积蓄,现在钱袋里只剩几个可怜的铜板在叮当作响。
转过山坳,苜哩码头的轮廓渐渐清晰。
暮色中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
几艘乌篷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船夫们正忙着收缆绳,粗犷的号子声随着晚风飘来。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甜气息,混合着岸边芦苇的清香。
"师父师父!"
应声声突然拽住曹屿一的衣袖,力道大得差点扯破布料。
他仰着脸,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好奇:"我们这一路是要去哪里啊?"
曹屿一脚步一顿,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这一路上,这小徒弟不是在溪边捉鱼溅得两人浑身是水,就是在林间追野兔跑得满头大汗,有次甚至差点踩到蛇窝。
此刻才想起询问目的地,这迟钝劲儿让他忍不住扶额。
"江河。"
曹屿一简短答道,目光投向远处逐渐暗沉的天色。
"江河?"
应声声瞪圆了眼睛,腮帮子还鼓着半块没咽下的桂花糕。
"那里不是前些日子发了大洪水吗?"少年掰着手指头数道,"我听茶棚的老伯说,冲垮了三十多间房屋,连县衙的粮仓都淹了!"
曹屿一眸色骤然暗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有那位在,饿不死灾民。"他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讥诮,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玉佩冰凉的纹路,"我们去归云寺。"
"归云寺?!"
应声声的惊呼惊得岸边芦苇丛中的白鹭振翅而起,雪白的羽毛在夕阳下染成金色。
"就是那个祈愿特别灵验的天下第一寺?听说连皇上都去求过平安符!"
少年兴奋地手舞足蹈,差点踩空掉进河里。
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嘴里却不停:"我们要去许愿吗?师父想求什么?是开光的平安符还是姻缘签?对了对了,听说后山的许愿树有千年树龄,把红绸带系在最高的枝桠上就能......"
"闭嘴。"
曹屿一忍无可忍地按着太阳穴,只觉得耳边仿佛有十只知了在齐鸣。
这小徒弟的话痨程度,简首比寺里的晨钟还要让人头痛。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日在庙宇里心软的决定。
不过,提到归云寺曹屿一的面容都有些柔和了,似是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
应声声却浑然不觉,仍像只欢快的麻雀般在师父身边蹦跳着。
他新买的布鞋己经沾满泥点,发带也不知何时松开了,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飞扬。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摇晃的渡船。
这是一艘老旧的乌篷船,船板被岁月磨得发亮,散发着桐油和河水混合的气息。
应声声刚跳上甲板就差点滑倒,幸亏抓住了一截缆绳。
船身随着水波轻轻起伏,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小心些!"船家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见状连忙伸手扶住少年,"这船板早上刚打过蜡,滑着呢。"
应声声道过谢,立刻又活泛起来。
他趴在船舷边,伸手去够水面上漂浮的落叶,嘴里还在念叨着归云寺的种种传说:"听说寺里的素斋特别好吃,尤其是香菇豆腐包,皮薄馅多,咬一口能鲜掉眉毛......"
曹屿一索性闭目养神,盘腿坐在船头的蒲团上。
木鱼声般的叨叨声混着潺潺水声,渐渐融进暮色之中。
船尾处,船夫撑着长篙,古铜色的手臂肌肉虬结。
木船划开平静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向着对岸那轮将沉未沉的落日缓缓驶去。
远处群山如黛,归云寺的金顶在夕阳下若隐若现,宛如天上宫阙。
不知何处飘来悠远的钟声,惊起一行白鹭,在绯红的晚霞中排成一道弧线。
木船行至河心时,应声声像只不安分的猫儿,己经在狭窄的船舱里转了三圈。
他忽然发现船边有条银色的小鱼在游弋,立刻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惊得船夫连声喝止:"小公子当心!这河看着平静,底下暗流可凶着哩!"
"师父快看!"应声声指着水中一闪而过的银光,兴奋得手舞足蹈,"是鲥鱼!好大一条!听说这种鱼只有最干净的水里才有......"
他转身时,宽大的袖子扫翻了曹屿一刚斟好的云雾茶,褐色的茶汤在案几上蜿蜒流淌。
曹屿一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青瓷杯壁上渐渐显出几道细纹。
他正思考着自己是出于何种目的收留这个闹腾精,却见小徒弟己经蹿到船尾,正缠着船夫问东问西:"老伯,这河里最大的鱼有多大?您见过水鬼吗?听说月圆之夜会有鲛人坐在礁石上唱歌......"
"应声声。"
曹屿一沉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山雨欲来的寒意。
少年却像没听见似的,这会儿又蹲在米筐旁逗弄船家养的花斑猫。
那猫被他挠得舒服,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尾巴尖愉快地卷曲着。
"再乱动就把你扔下船喂鱼。"
曹屿一话音刚落,应声声就抱着猫蹭到他身边,猫爪子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留下几道泥印。
"师父你看,"少年举起猫咪的前爪作揖状,"它眼睛真是琥珀色的,和我的好像!"
曹屿一额角突突首跳,正要发作,却见少年从怀里掏出块芝麻糖,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船家婶婶给的,最后一颗留给师父。"
糖块己经被体温捂得有些融化,黏在油纸上撕不下来,看起来脏兮兮的。
暮色渐浓,河面上浮起薄雾。
应声声总算安静下来,抱着膝盖靠在船舷边打哈欠。
晚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曹屿一刚松口气,忽然肩头一沉——小徒弟抱着猫,歪在他身上睡着了。
少年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嘴角还沾着芝麻粒,呼吸间带着甜甜的糖香。
曹屿一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他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草屑。
夜风掠过河面,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解下外袍盖在少年身上,听见他在梦里嘟囔:"师父...猫尾巴...挠痒痒..."
花斑猫蜷在两人之间,尾巴尖儿轻轻扫过曹屿一的手背。
远处,山顶的归云寺灯火次第亮起,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河。
船夫哼着古老的小调,木桨划开水面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摇篮曲。
罢了,自己因果既定的徒弟,忍忍就好,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