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如一条蜿蜒的苍龙，盘旋在青翠的群峰之间。
两侧的松柏挺立如卫兵，针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抖落一地细碎的光。
远处山岚浮动，将连绵的峰峦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黛色。
曹屿一手持檀木念珠，白色的僧袍被山风轻轻掀起，宽大的袖口随着步伐如云般摆动。
他眉目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目光始终落在前方三尺处。
阳光穿过树隙，在他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应声声却像只云雀，在他身边蹦蹦跳跳。
他时而扯住僧人的衣袖，指着远处山巅翻涌的云海惊叹；时而绕到前方，倒退着走路，靴底碾碎几片飘落的松针。
"师父，师父......"少年的声音清脆如山涧清泉，"您看那云像什么？"
曹屿一的拇指轻轻拨过一颗檀木珠子，指腹着上面细密的纹路。
山风送来松针的清香，夹杂着泥土与露水的气息，他将呼吸调整得更加绵长，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
应声声的话语化作模糊的背景，就像远处溪流的淙淙声，存在却不入心。
"......所以我说啊，这山里的蘑菇最是鲜美......"应声声突然踮起脚尖，将一朵刚摘的野山菊别在他衣襟上，"这样多好看！淡黄的花配师父的素袍，就像......就像月亮落在雪地上！"
曹屿一的脚步终于顿了顿。
他垂眼看了看那抹嫩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喉结轻轻滚动，随即继续向前走去。
山菊在风中颤了颤，终究没有掉落，倔强地依偎在僧衣的褶皱里。
应声声望着他的侧脸，忽然安静下来。
少年的目光描摹着僧人如刀削般的轮廓，从紧抿的薄唇到挺拔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上。
但不过片刻，他又哼起不知名的小调追了上去，腰间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
"师父师父，"他小跑着与僧人并肩，"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呀？前头就是落霞镇了，听说那里的桂花糕......"
曹屿一着实是受不住他这自来熟的性子，手中念珠不自觉地加快了转动。
"是我，不是你。"
僧人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应声声闻言一怔，脚步踉跄了一下。
但随即绽开更大的笑容，眼角弯成月牙："可师父一个人多孤单呀，我陪着您不好吗？我可以帮您......"
曹屿一停下脚步，终于抬眸看他。
阳光突然变得强烈，照得他眼中泛起金色的微光。
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盛着整片山间的晨光，还有毫不掩饰的期待与热忱。
"不需要。"
语气平淡。
应声声却不依不饶："为什么呀，师父，为什么不需要？是我太吵了吗？我可以安静的！或者......"
曹屿一蹙着眉，手中拨动的念珠又快了几分，檀木珠子相撞发出急促的脆响。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但太阳穴处隐隐有青筋跳动。
"禁言！"
僧人突然提高音量，几只栖息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消失在林海深处。
应声声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半步，靴子踩断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他抿紧嘴唇，眼眶微微发红，但不过片刻，又小声开口："为什么我不能和师父你一路啊......"
曹屿一啪的一声按停念珠，乌木珠子深深陷进掌心。
他低垂着眸子，声音恢复了平静："因为你跟着我会没命的。"
山风突然静止，连蝉鸣都消失了。
应声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僧人。
"我可以看见一定范围内，别人的因果。"曹屿一抬起手，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而你的因是我，你的果就是死亡。所以，你不该跟着我。"
应声声愣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衣角。
曹屿一转身欲走，却在迈出第三步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哽咽的呐喊：
"如果知道往前走会死就逃跑，那不就变成被命运牵着鼻子走的懦夫了吗？"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我才不要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过一辈子！死有什么可怕的？至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曹屿一的背影在山风中凝固了一瞬。
他缓缓转身，僧袍下摆扫过山间草木，发出细微的沙响。
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痴儿。"
这是他第一次用带着温度的声音对应声声说话，那声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叹息。
山雾不知何时漫了上来，漫过他的眉骨，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那双泛着金光的眸子泛起了波澜，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念珠不知何时缠回了手腕，垂落的穗子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应声声下意识向前两步，靴尖踢到一颗松果，骨碌碌滚到曹屿一脚边。
山风突然变得湍急，卷起地上的落叶，他衣襟上那朵山菊终于坠落，却在触及地面前被应声声敏捷地捞住。
少年得意洋洋地将花朵举到他眼前，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因果什么的..."应声声把山菊重新别回他衣襟，这次特意用草茎打了个结，"就像这朵花，掉下来是因果，被我接住也是因果。"
他的指尖残留着花香，还有少年特有的温度。
"师父能看见因果，难道看不见此刻的因吗？"
应声声仰起脸，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金色。
曹屿一低头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不屈火焰。
罢了......
他在心中默念，就如同他说的，这是他的选择...
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不知是来自山寺还是云雾深处。
那声音浑厚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首接在心头响起。
曹屿一向远处望去，目光穿透重重雾霭。
他任凭那钟声敲打在心间，震碎了一层看不见的坚冰。
应声声好奇的顺着曹屿一的目光看去，却只见一片翻涌的云雾，和偶尔露出的青翠山尖。
他搓了搓手臂，突然觉得有些冷。
"那...师父，"他小心翼翼地问，"我现在可以跟着你了吗？"
"随你。"
僧人转身继续前行，这次脚步明显放慢了些，像是刻意在等身后的人。
曹屿一想起来了，小时候在归云寺，他的师傅也会这样子等他。
他腕间的念珠又开始流转，檀木珠子相撞发出规律的轻响。
应声声欢呼一声，雀跃地追上去，这次没再蹦跳，而是乖乖走在离他半步之遥的右侧。
他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正好接住曹屿一僧袍晃动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