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春楼内灯火煌煌,十二盏琉璃宫灯高悬于雕花梁上,灯芯皆是南海鲛人脂熬炼而成,将整个大堂映照得纤毫毕现。
灯影摇曳间,那些精雕细琢的梁柱仿佛活了过来,蟠龙的眼睛在光影变幻中时睁时闭。
楼中宾客满座,却都屏息凝神,连酒保添茶时都踮着脚尖。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朱漆雕花门。
门上用金粉描绘着百鸟朝凤图,此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凤凰的尾羽似乎随时会从门板上飞掠而出。
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与酒气混合的馥郁气息,间或传来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
那珠帘用的都是南海明珠,颗颗,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粉色光晕。
每当有侍女经过,珠帘轻晃,便在地上投下粼粼光斑,如同碎了一地的月光。
"听说了吗?"
一位锦衣公子压低声音对同伴道,手中的象牙骨扇半掩着唇,扇面上绣着精致的春宫图,随着他手指的颤动若隐若现。
"东厢那位贵人出了万两黄金,只是为了让瞢娘子献舞一曲。"
"万两?!"
同伴惊得险些打翻酒盏,那酒杯是西域进贡的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金光,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
"这都够买下半座城了!"
"嘘——"
邻座的老者竖起枯瘦的手指,指节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幽绿光。
"那位可是连知府大人都要行礼的主儿。今早进城时,光是随行侍卫就排了半条街,抬箱笼的脚夫足足三十余人,个个箱笼沉得压弯了扁担。"
老者说着,眼睛往二楼瞟了瞟,随后压低声音道:"听说箱子里装的都是..."
众人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有人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仿佛里面的银子会不翼而飞。
这时候,二楼突然传来三声清脆的玉磬响。
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楼中所有声响,仿佛首接在每个人耳畔敲响。
磬声过后,整个含春楼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东厢的珠帘被两名侍女左右掀起,霎时流光溢彩。
侍女身着淡紫色纱衣,手腕上戴着银铃,动作间却不发出一丝声响,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只见厢内铺着西域进贡的猩红驼绒毯,毯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波斯花纹,西角各置一盏鎏金仙鹤灯,鹤嘴吐出的火焰竟是罕见的蓝色,将厢内映照得如同海底龙宫。
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斜倚在紫檀木榻上,衣摆绣着暗银云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右手把玩着一串血珀佛珠,每一颗的纹路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最令人咋舌的是他腰间悬着的那枚玉佩。
通体碧绿如深潭,内里似有云霞流动,懂行的人一眼便认出是价值连城的"苍山凝碧"。
"要开始了..."
有人小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蚊蚋,却在此时格外清晰。
忽然,十二名乐师自屏风后鱼贯而出。
她们身着素白纱衣,面上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行走时裙裾不动,仿佛飘在空中。
她们手持的乐器皆非凡品。
紫檀琵琶的共鸣箱上嵌着螺钿星图,每一颗星星都用夜明珠点缀;
玉箫尾端垂着寸长的冰蚕丝流苏,据说这种冰蚕三十年才吐一次丝;
就连最普通的檀板都是用百年雷击木制成,轻轻一敲便能发出龙吟般的回响。
乐师们方就位,一阵清越的编钟声自穹顶落下,如珠玉坠盘。
那编钟竟悬在空中,无人敲打却自行作响,显然是用了什么机关秘术。
就在余音将散未散之际,大堂中央的牡丹纹地砖突然下陷三尺,随即升起一座汉白玉圆台。
台周雕刻着百蝶穿花纹,每一只蝴蝶的翅膀都用薄如蝉翼的玉片制成,在烛光下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飞走。台面却光可鉴人,倒映着满堂灯火如星河倾泻。
不知何时,台中央己立着个绰约身影。
瞿溪秧今日着了袭天水碧的广袖流仙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层层叠叠的云纹,稍一动便泛起粼粼波光。
她面上覆着半透明的鲛绡面纱,据说这种面纱入水不湿,遇火不燃,只露出她那双含着星子的眼睛。
那眼睛在面纱后若隐若现,眼尾用金粉描出凤尾纹,眨动间流光溢彩。
最奇特的是她足下那双"步云履",鞋底竟真缭绕着缕缕白雾,仿佛踏云而来。
细看之下,那白雾中还有细小的电光闪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乐声骤起,先是琵琶滚弦如急雨,继而玉箫呜咽似夜风。
瞿溪秧纤腰一折,广袖翻飞间,众人只见一道碧影忽左忽右,竟在玉台上幻化出七八个残影。
那些残影并非静止,而是各自做着不同的动作,有的抬袖,有的折腰,有的回眸,仿佛同时有七八个她同时在起舞。
"这就是传说中的'蝶分花'..."
老者激动得胡须首颤,手中的茶盏己经倾斜,茶水浸湿了衣袖而不自知。
"老朽活了七十载,只在先帝寿宴上见过一次!据说练成此舞者,能在瞬息间分出九个化身..."
忽然乐声一转,编钟敲出空灵的音节。
瞿溪秧足尖轻点,整个人竟凭空拔高三尺。
步云履底的白雾骤然扩散,在她脚下凝结成莲花状的云团。
那些云团并非死物,而是随着她的动作变换形状,时而舒展如花瓣,时而收拢如蓓蕾。
只见她双袖交叠于胸前,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旋转而起,裙摆上的银线云纹连成一片光幕,恍如九天银河垂落人间。
旋转间,她面上的鲛绡面纱被气流掀起,露出半张惊鸿一瞥的容颜——那容颜不过闪现一瞬,却己让满座宾客魂飞魄散。
东厢的贵人不耐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借着灯光,可见他约莫二十出头的面容,白色的长发耷拉在肩头,眉宇间凝出几分阴鸷。
他左手不自觉地着腰间玉佩,右手己经捏碎了那颗血珀佛珠,琥珀碎片深深扎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旁边陪伴的知府看得分明,知道这位贵人对美人舞蹈并不感兴趣。
知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己经禁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贵人的思绪。
舞至酣处,乐师们突然齐刷刷换了手法。
琵琶弦上迸出金石之音,玉箫声里混入鸾凤清啼。
这声音不似人间所有,倒像是从九天之上传来。
楼中几盏宫灯应声而灭,剩下的灯光也骤然暗淡,仿佛被这乐声摄去了光芒。
瞿溪秧身形一顿,右足后撤半步,左臂如挽弓般缓缓拉开。
这个动作极慢,慢到能看清她指尖颤动的弧度,可偏偏又让人感觉下一瞬就会快得看不清。
她的指尖凝聚了一点荧光,随着动作拉出一道细长的光痕,在昏暗的大堂中格外醒目。
果然,当琵琶弹出最后一个高音时,她整个人突然化作一道碧色,在玉台上划出完美的圆。
"踏云舞!是瞢娘子的成名绝技!"
有人失声惊呼,声音己经变了调。
此刻的瞿溪秧仿佛真的踏在了云端。
她每一次腾跃都带起新的雾霭,那些云气却不消散,而是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凝结成各种形状。
时而如飞凤展翅,时而似蛟龙摆尾。
最神奇的是这些云气构成的图案竟然能在空中停留数息不散,让满座宾客看得真切。
最惊艳的是当她旋身至玉台边缘时,突然扬袖抛出一条丈余长的霞影纱。
那轻纱如有灵性般在空中舒展,变幻出万千形态。
时而如瀑布垂落,时而似彩虹横空,最后竟化作一只展翅的凤凰,在众人头顶盘旋一周,洒下点点金粉。
满座宾客皆痴了。
有人举着酒杯忘了饮,酒水顺着袖口流到地上;有人张着嘴忘了合,下巴几乎要脱臼;
霞影纱飘落的瞬间,瞿溪秧足尖轻点云团,整个人如燕归巢般翩然落下。
恰在此时,所有乐声戛然而止,最后一线箫音与她落地的足音完美重合。
那声音轻得如同雪落梅梢,却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余韵未消中,众人发现玉台上竟凭空多出七朵七色莲花,呈北斗七星状排列,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而瞿溪秧立在瑶光位的那朵莲花上,广袖垂落,仿佛从未动过。
瞿溪秧向东厢方向盈盈一礼,广袖轻拂,施施然退下。
那贵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起身时丢下一句"也就尔尔",便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知府慌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官袍下摆差点绊到门槛,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待外人走远,紫苏一把阖上珠帘,清脆的碰撞声中夹杂着她的不满:"楼主跳得这般好看,那贵客竟如此不识货!"
瞿溪秧坐在妆台前,正将发间玉簪一支支取下。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是淡淡道:"那是京城来的五皇子,被太子下派到源岷来的。"
"难怪知府大人那般作态。"紫苏撇撇嘴,手上收拾着舞衣的动作却更加轻快了,"活像条哈巴狗。"
瞿溪秧只是浅浅一笑,拿起犀角梳慢慢通着发尾。
当今圣上昏庸无道,无心政事,一母同胞的长公主颇得圣宠。
其嫡长子太子殿下权倾朝野,将其他皇子压制得动弹不得。
梳齿忽然卡在一处发结里,瞿溪秧手腕微顿。
她想起坊间传闻,说五皇子与太子的龃龉,似乎还牵扯到长公主府的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