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己经持续了整整七日,将整座源岷城浸泡在潮湿的水汽中。
青石板路上积着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含春楼檐角的铜铃在雨中沉默,往日叮咚作响的清脆此刻只剩雨水顺着铃身滑落的细微声响。
瞿溪秧斜倚在含春楼顶层的雕花窗棂旁,半开的窗缝间漏进带着土腥气的风。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轻轻拨弄着窗沿上积聚的雨水。
那些晶莹的水珠顺着她涂着丹蔻的指甲滑落,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自从知晓那本《九霄凌云诀》被人暗中掺了料后,瞿溪秧便再未碰过这本曾让她趋之若鹜的功法。
可即便如此,经脉上那些因修炼留下的暗伤却无法抹除。
窗外的雨丝忽然变得密集,打湿了她垂落的衣袖。
瞿溪秧却懒得挪动,任由冰凉的雨水浸透锦缎。
"楼主,唐阁主派人送来的药。"
侍女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跪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内室边缘,双手呈上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
匣子表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缝隙间渗出淡淡的药香。
瞿溪秧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搁着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厌倦。
唐渊那个吝啬鬼,每次送来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寻常药物,根本无力根治她经脉中的暗伤。
那些药丸服下后,不过是将疼痛暂时麻痹,就像用绸缎包裹利刃,终究治不了根本。
侍女将匣子轻轻放在紫檀案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瞿溪秧的目光扫过那个华贵的匣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忽然想起枯棠先生南宫厌秋——那个整日与毒物为伍的疯子。
让他来医治?怕是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窗外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暗器击打着屋顶。
瞿溪秧忽然想起那个行踪飘忽的臭道士赵乾寒。
若是能找到他,或许还能算上一卦,看看这身伤到底有没有解。
但转念一想,那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含春楼遍布天下的情报网都摸不清他的踪迹。
正当她出神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来人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带进一室潮湿的雨气和外面喧闹的声响。
"没规矩的,什么事?"
瞿溪秧不悦地蹙起眉,转身时宽大的衣袖扫过案几,将那个檀木药匣碰落在地。
匣子摔开的瞬间,几粒朱红色的药丸滚出来,在深色的地毯上格外刺目。
紫苏单膝跪地,发梢还在滴水,身上的夜行衣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禀楼主,邱娅被两教联手追杀至坠崖,秦无咎当场殒命,宋卓被明月救下,现正往源岷逃来!后面追兵不下五十人!"
瞿溪秧慵懒地翻了个身,锦缎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臂。
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不去不去。当初欠邱娅的人情早己还清,现在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轰——”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裂夜空。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喊杀声,隐约夹杂着兵刃相接的铮鸣。
瞿溪秧眉头微动,起身来到窗前。
透过雨幕,她看见明月抱着个血人儿在屋顶间飞跃,身形己经摇摇欲坠。
身后黑压压跟着数十名追兵,有人手中举着火把,在雨中形成一条扭曲的火龙。
"呵,遮日教的金焰纹,蚀月教的月牙烙..."瞿溪秧红唇微勾,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棂,"这两家居然联手了,真是稀奇。"
明月显然己经到了强弩之末,怀中宋卓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一道箭矢破空而来,擦过明月的肩膀,带起一蓬血花。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瞿溪秧忽然轻叹一声,金纹锦衣在雨中划出一道流光,稳稳落在明月与追兵之间。
"瞢娘子!"
领头的黑袍人猛地刹住脚步,面具下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暗自盘算:虽然这女人练了风谣诀残卷,但毕竟是一楼之主。若是集众人之力...
瞿溪秧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不屑地扬起下巴:"怎么?遮日教的狗现在都敢打含春楼的主意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雨声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另一队领头的蚀月教徒脸色凝重,低声道:"情况有变,先撤..."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瞿溪秧身侧。
危铭珏一袭劲装,手中长剑泛着幽幽寒光,剑尖垂下的雨丝连成一线,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冷光。
"半卷雨!"
有人惊呼出声,声音里带着惊愕。
自从危铭珏独战暗晖阁三大杀手而不败后,"半卷雨"的名号便传遍江湖。
传说她出剑时,剑光如半卷雨帘,美丽却致命。
此刻她与瞿溪秧并肩而立,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凌厉的气势让追兵们不约而同后退数步。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
瞿溪秧忽然轻笑一声:"诸位既然来了,不如..."她手腕一翻,绸缎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自袖口滑出,缠绕在身上,在雨中泛着诡异的光泽,"留下喝杯茶再走?"
领头的黑袍人看着瞿溪秧己经拿出了宝器万花绫,咬牙挥手道:"撤!"
声音里满是不甘。
数十名追兵如潮水般退去,转眼消失在雨幕中。
危铭珏收剑入鞘,转头看向瞿溪秧:"我也可以出一份力的。"
瞿溪秧望着追兵远去的方向,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滴落:“谢谢。”
她转身走向含春楼,危铭珏默默跟上。
两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雨幕之中,只留下地上几滩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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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小,天色却愈发昏暗。
瞿溪秧执一柄素白油纸伞站在后院的树下,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雨水,顺着伞骨无声滑落。
她望着不远处那间灯火通明的厢房,耳中灌满姐妹们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的苦涩。
"楼主..."云裳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径走来,鞋边沿沾了泥水。
她行了个礼,发间银钗在雨中轻颤,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宋卓想见您。"
"带路。"
瞿溪秧转身时袍角扫过积水,惊起一圈涟漪。
她收起油纸伞,随手递给一旁的侍女,迈步走向那间被烛火照得通明的厢房。
偏厅里药香浓得呛人。
宋卓半倚在床上,脸色比糊窗的宣纸还要苍白。
听见脚步声,他艰难地抬眼望去。
烛火跳动间,瞿溪秧注意到他左手始终紧捂着腹部——那里缠着的白布己经渗出血色。
"师傅...让我带给楼主..."
宋卓每说半句就要停下来喘息,喉间发出风箱般的杂音。
他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解开时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成功。
"邱家...《千机谱》..."
瞿溪秧没有立即去接。
她站在床前三步远的地方,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曾经活泼的少年。
记忆中那个总爱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的宋卓,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就和那年祈璋一样。
"她说...能信得过的..."宋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下几滴黑血,落在雪白的被褥上,像绽开的墨梅。"只有...楼主..."
窗外炸响一声惊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瞿溪秧终于接过那本染血的册子,触手竟有些发烫。
她正欲开口,却见宋卓又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颗药丸,蜡封上还沾着血迹。
"偷听到...师傅说话..."宋卓用指甲划开蜡封,露出颗碧莹莹的丹药,"说楼主...旧伤..."
他突然向前栽倒,瞿溪秧下意识伸手扶住。
宋卓扯着嘴角笑了笑,那笑容让瞿溪秧心头一紧。
"邱家...宝库...只此一颗..."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固执地继续说下去。
"我父母..."
"病逝那年...是楼主...瞒着师傅..."
"帮我...下葬..."
"别说了。"
瞿溪秧不想听下去了,她感觉到怀中的少年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冰凉的体温又让她想起孟祈璋那死后灰暗的目光。
宋卓却摇头,染血的唇扯出个笑。
"我自是知晓楼主不如面上那般冷漠..."
他的目光变得涣散,似乎透过瞿溪秧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夜间的餐食...练功的指导..."
屋外雨声渐歇,有早蝉开始嘶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也在为谁哀悼。
瞿溪秧轻轻合上宋卓不肯瞑目的眼睛,发现他袖中滑落半截金锁片,上头"长命百岁"西个字己被血污浸得模糊。
那是邱娅在他来的那年花重金打造的,当时还特地拿着给她过过眼。
"楼主!"紫苏慌慌张张闯进来,发髻散乱,眼中含泪,"明月姐姐她..."
瞿溪秧将《千机谱》收入袖中,掌中的丹药隐隐发烫。
她最后看了一眼安详如睡的宋卓,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有了这颗解环丹修复筋脉,解除修复?九霄凌云诀?后遗症,她就有可以和唐渊掀桌的底气。
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血腥混合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