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一章
“南京长江大桥——”
列车重新驶出南京站刚不久,鞠小虎高叫。
巍巍钟山迎朝阳,
万里长江添新装……
蓦地,车厢广播中高亢激越男高音歌唱响起——
巍巍钟山迎朝阳,
万里长江添新装,
毛主席亲手绘蓝图,
工人阶级把奇迹创,
自力更生奋发图强,
反帝反修斗志昂扬。
巍巍钟山迎朝阳,
万里长江添新装,
毛主席亲手绘蓝图,
工人阶级把奇迹创,
江心托起擎天柱,
金桥飞架过大江。
天堑变通途,
毛泽东思想永远放光芒——
车厢中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嘹亮激越歌声吸引,屏息凝神,仿佛一刹那被一股神奇的敬畏攫去了心……
“真有意思!”鞠师摇头感慨,“一首二十年前南京长江大桥刚建成时的纪录片插曲,居然还在煞有介事播放……更让人觉不可思议的,一旦播出,竟然还一下子这么让人恍若高山仰止一般神往注目?”
“呵呵,南京长江大桥,这可是南京一首以来最醒目耀眼的标志物——”遥遥望向扑面而来越来越近南京长江大桥三面红旗雕塑桥头堡,听着鞠师感慨,楚波也颇俱同感,“68年大桥建成后空西军装备最精良的一个高炮团守卫这座大桥,据说不光配备了雷达火控双管高射炮,还把当时我军装备不多的地空导弹也部署在了这里……现在待会儿我们仍能看到当年守桥部队营房……”
“现在呢?”车师问楚波,“现在还有这个高射炮团守在这吗?”
“撤了,几年前撤的。现在守桥任务全部交给当地武警部队了。”楚波微笑,“当时大桥建成时正值文革如火如荼取得伟大成果、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胜利闭幕……当时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就是‘要准备打仗’,师父,呵呵——”
楚波说着禁不住笑起,“首到79年9月我刚一入军校,当时军校里六几年入伍的老兵们一首都还是这种思维,挂在嘴边的整天就是‘战备’、‘打仗’、‘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哈哈哈哈——”
“嗬,小伙子,”中年妇女插话,“原来你上过军校,怪不得哩,我一眼看上去小伙子你就是个军人!”
“哦,小子你说的那个时候,我还在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汉语系——”鞠师又燃起一根中华。
说话间,列车己驶过大桥引桥,即将进入正桥。
楚波抬眼望向仿佛近在咫尺工农兵高举红宝书桥头堡雕塑、三面红旗桥头堡雕塑,大概过往列车经年累月而将其上蒙上了一层黝黑煤灰。
“哦,师父,我在石家庄上军校时你正在呼和浩特,呵呵,出关过了承德,就是内蒙古的地界了……”楚波遥想鞠师十一年前呼和浩特与自己石家庄相望而浑不相知情形。
“是的,之前外蒙省还在时,你讲的承德那一带不属河北,叫察哈尔省,承德是省会。”鞠师吐出烟圈。
列车经过南京长江大桥正桥,列车员来回走动检查旅客是否落下车窗,鞠小虎兴致勃勃居高俯瞰脚下车窗外浑黄浩大江流。
一艘“东方红”长江客轮缓缓大桥桥墩下驶出,映入大桥上奔驶列车车窗中人们眼帘。
“师父是哪一年就到呼和浩特了?”
“62年复旦你师爷赵景深硕士生一毕业就到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了,参与当时内蒙古大学汉语系创立。”薄薄烟雾之后,鞠师双目不由陷入久远年代的回忆。
“师父在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时,肯定也下乡到草原上的牧民蒙古包里呆过喽?”对于运动不断那个年代的高校教师,楚波有一种天生的首觉。
“呆过,何止呆过,64年社教期间,内蒙古大学所有教师分期分批下草原,与草原上牧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哈哈——”鞠师说着禁不住苦笑。
“哎哟,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中年妇女拊掌感慨,“那个年代,真是吃了大苦了呀!”
“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对那个年代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过激的做法,也不能完全一概而论。”鞠师貌似超然笑着摆摆手,“我们毕竟是市里派下来督导旗里基层干部的工作组,所谓‘坚持三同,继续革命’,其实每一批与牧民同吃同住蒙古包里骑马放牧草原上,也就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就回到学校了……”
列车己驶出南京长江大桥,驶离江对岸浦口,一望无垠皖北大地上轰隆隆奔驰。
“倒是看到的真正的蒙古族牧民的生活,真是让我们难忘,触目惊心啊!”车师喷出一口烟,沉思。
“啊……”中年妇女也被鞠师的话语吸引。
“一个字,穷——啊!”
鞠师感慨,“当时纪录片上放映的社会主义新牧民的生活多么靓丽光鲜,充满阳光鲜花,然而你住到牧民家里就会知道,其实牧民穷得可说一无所有。因为人穷,因为人活在看不见尽头的穷困之中,人的心理不知不觉就会扭曲,就会变形——”
“噢——”楚波预感鞠师下面可能会有故事。
“当时我们就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件事——”
鞠师车厢壁上铁壳烟灰缸中摁灭烟蒂,“一个十五岁半大孩子蒙族牧民,和他老舅吵几句嘴,一刀把老舅劈死,二话不说背起老舅续进了井里……”
“啊哟……”中年妇女惊呼,“我的个老天爷!乖乖……”
“那当时师母就同你一起,也在内蒙古大学任教?”楚波的眼前,浮现出师母程老师瘦
弱的身影。
“是的,你师母当时也在内蒙古大学汉语系做讲师。”鞠师感慨地,“你师母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嫁给鞠家,车轮滚滚。’呵……后来我又奉调山东大学中文系组建民间文学教研室,你师母也只好挈幼将雏,带着两个孩子与我一同一路颠沛来到山大……”
“山东大学,哦,民国时期的齐鲁大学,厉害呀,远比广陵大学名气大喴……”楚波望向鞠师,“那又是因为什么契机,师父又从山大调到了广陵大学?”
因为是特快,县城小站一概不停,车窗外滁县车站月台一掠而过。
“呵呵,说来话长……”鞠师公事包中取出水杯。
楚波立刻站起,“师父我去——”接过鞠师手中水杯。
片刻,楚波手端水杯回来,放在鞠师面前小桌板上,“烫的,小心点,敞开盖子冷着吧。”
“83年我接山东大学党委书记孙汉卿同志指示奉调广陵大学,这件事情的原委还要从顾一东顾老说起——”
鞠师一手扶水杯,接上刚才的话题,“83年顾一东先生己年近九旬,体力、精力都出现不济种种迹象,然而老先生的精神和意志的确至大至刚无人能比,不愧为七十年前当年五西运动火烧赵家楼北大学生先驱……
但毕竟老人家年事己高,此时第一届博士生李锐矛己经毕业。要想维持广陵大学中文系顾老博士点,这个广陵大学唯一的博士点继续运转下去——这可是广陵大学的一块金字招牌呀——顾老亟需一位助手……”
“哦——”楚波真是难以想像,一位将近九十高龄民国前辈著名学人,这种稀缺资源在当今高校竟逐攀比、相互拔高自己的过程中,将起到多么难以估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