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陀罗山萧大力等十个强盗发战书送上京城,要皇上江山。仲康王封金功善为元帅,带五万人马,战将百员去征讨……”
吴老太停下,端自己专用水杯呷了一口水,接唱,“十个强盗摆下‘十绝连环阵’应战,这‘十绝阵’是——
刀山剑树阵,汤泼滚水阵,阴风寒冰阵,拔舌抽筋阵,洪水高桥阵,脱胎换骨阵,粉身碎骨阵,二半分身阵,丙丁火焰阵,阴山黑暗阵。
金功善带领十位总兵攻入十绝阵,困在阵中。元帅帐中星夜发告急文书到京城求救,仲康王皇榜招贤。
金藏宝在昆仑山三年修道成正,佛祖封他为‘地藏能仁’,让他带上三件佛宝到陀罗山破阵救父。
地藏能仁收了不像狗、不像狮子的妖精‘泥吼’为座骑,先到京城揭榜,接着到陀罗山用三件佛宝破了‘十绝阵,救出父亲和十位总兵,又将十个强盗圈在那里修行。
地藏能仁同父亲等一道还朝。金功善己位居极品不能再封,赐银子回乡荣宗祭祖;万岁爷又封地藏能仁受人间香烟。”
望阵阵吴语口中侃侃而出,真宛若溪涧瀑团拂掠过山间岩面精神异常投入吴老太,楚波心中思索感慨,人哪,万物之灵的人哪,芸芸然黎庶,汲汲样众生,呵,多么脆弱的生灵啊……
“地藏能仁劝父母和十八位总兵一起吃素修道,三年后带他们先到陀罗山。十个强盗也己修行三年,见过师父。地藏能仁带他们到流沙河脱去凡胎,又去了西天。
佛祖封地藏能仁为‘幽冥教主’,去九华山受香火。十个强盗因造恶太多,天上无份,封为‘十殿慈王’,去阴山背后造地狱,三千阴兵归他们。
金功善封飞天神王,十八总兵封十八尊狱官入幽冥,掌十八地狱。
十殿阎王各带三百阴兵,不知如何造地狱?干脆便将‘十绝阵’改作十殿地狱——”
“停——”
楚波合手上一首不停在上划拉本子轻叫一声,“老人家,请休息片刻,我换一下录音带。”
吴老太停下,笑对鞠师:“就这样讲下去,可好的呀?”
“蛮好蛮好!”鞠师呷一口香茗,“就这样讲下去,保持这个节奏。”
“好了!换好了。”楚波对老太,“大法师老人家随时可以开始。”
“那就接着往下说,把这个小卷讲完?”吴老太望鞠师。
“好的老太师,一气呵成说完。”鞠师欣应。
吴老太朝准备录音楚波点点头,楚波同时按下PLAY和RECORD两个键。
“十殿慈王不知地狱如何造设,干脆将自己原本熟知的‘十绝阵’改成十殿地狱:一殿秦广王萧大力造刀山剑树地狱……”
侃侃吴语讲唱话音再次响起,回旋萦绕,吴老太精神矍铄,双目炯炯,一下子又投入进佛经宣卷意境之中:“二殿初江王曹二彪造鑊汤地狱;三殿宋帝王黄三寒造寒冰地狱;西殿忤官王徐西野造拔舌地狱……”
楚波不由想起被恩格斯称之为“黑暗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也是第一抹欧洲文艺复兴晨曦中的第一位诗人”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
看来关于地狱的令人恐惧想像,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类族群都会自发萌生的天然情结,概莫能外。
“五殿阎罗王包铁面造血湖奈何地狱;六殿變成王蔡六怪造變畜地狱,七殿泰山王何碓
磨造碓磨地狱;八殿平等王阮八郎造锯解地狱,九殿都市王薛九虎造火坑铜柱地狱;十殿轮
转王夏十满造黑暗地狱……
又造鬼门关、恶犬村、称称亭、孟婆庄、望乡台、滑油山。
至此,十殿慈王迎接幽冥教主地藏能仁观看十殿地狱,派十八狱官各掌一狱,又分二十西司,牛头马面、三千阴兵各处把守。
玉主玉皇大帝拉开穿云箭,一箭将‘封神榜’射到仲康王午朝门,于是仲康王照‘封神榜’封过神职,发旨十三省府州县各建地藏十王殿,受人间香火……
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保大夏朝千年!”
吴老太一卷讲完,“啪——”曲终奏雅,两掌相合。
楚波合手上自始至终一首在上划拉本子轻按STOP键,弹起录音PLAY、RECORD两键。
望一眼正襟危坐导师,鞠师没有说话,仿佛依然沉浸吴老太讲唱宣卷故事情境当中……
“好,好!”鞠师一叠声赞叹,“真是太精彩了!难得,难得……”
“鞠教授过奖。”吴老太谦虚摆摆手。
“老人家辛苦了!”楚波问候吴老太,老太笑望楚波,看他面前录音机取出录音带,抽出一支崭新签字笔细细在上面写上:地藏卷 太仓大洪村 吴老法师 1990. 8. 11
“老人家,我是北方人,第一次听用吴语,而且是用苏州太仓乡下当地方音讲唱宝卷,居然全部听懂了,可见您讲唱得确实精彩!”
楚波向吴老太竖起大拇指,手中录音带放进带盒里扣好,在盒上也写上与里面一样的字。
吴老太闻楚波夸赞喜不自胜,“感谢楚老师夸赞哟,这全是托佛祖的福啊!”双手合十,连连致谢。
“老人家我有个问题要请教您——”楚波道。
“嗯,楚老师你说。”
“老人家您刚才的讲唱,出现过两处前后说法好像不一致的地方——”
说到这,楚波停顿一下,侧转脸望一下隔茶几坐鞠师,见导师微微颔首,楚波继续说下去,“一处是前面出现‘十八总管’,后面出现了‘十八总兵,而中间又出现十位总兵——这是一处不一致的地方;另外还有一处——首先说是‘十殿慈王’,接着说成‘十殿阎王’,后来又变回‘十殿慈王’……”
“不错,是这样,哦小子你听得确实很认真喔!”一首在注意听楚波说话鞠师不由点头。
“这两处老人家,为什么会出现前后不一致的情况?其中包含有什么玄机或者深意吗?”楚波问吴老太。
“哦,楚老师,你提到的这个情况讲唱时我也注意到了。只是,只是……”吴老太嗫嚅,“它为什么会这样写,其中的玄机和深意,我实在是才疏学浅不得其要领。只不过想着……既然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它就这样写了,那后辈……不妨就照着上面……照唱不误呗……”
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回答肯定不怎么令两位学者客人满意,吴老太期期艾艾说完蛮有点不好意思转朝鞠师,“鞠教授,您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宝卷在流传过程中,曾经被人——不管是出自想使其表达更臻完美还是旁的什么目的——改动过。”鞠师回答。
良久,鞠师言道:“这个《地藏卷》最初可能是明代民间宗教人士所编,五六百年流传至今的过程中,中间宣卷人的增删改动必不可免。”
“呃,应该是这样,我明白了。”楚波若有所悟,“那么我在将录音整理成文字的时候……”
“这个录音转化成的文字一定保持它的原貌。”鞠师接道,“第一手田野调查资料一律保持它的初始原生态原貌,这是一条田野调查学术规则。这个录音誊抄成的文字你刚指出的出现两处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就在本页下做出页注,注明供讲唱用原始文献就是如此。当然在页注最后也可以同时加上注者对之所以会产生此种现象原因的判断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