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的暗河声突然扭曲成蜂鸣，苏砚的耳鼓膜被震得发疼。
她望着那道半透明的虚影——分明与石壁上的棋圣画像一般模样，可眉眼间又多了几分历经沧桑的倦怠。
虚影的目光扫过裴深时，枯瘦的指尖微微发颤，像老父在辨认久别归来的幼子。
"阿深，你终于来了。"虚影的声音混着石屑坠落的轻响，撞在苏砚心上。
她看见裴深跪在青石板上的脊背骤然绷紧，水痕从他发梢滴落在地，在两人之间洇出蜿蜒的线。
他攥着玉佩的指节泛白，喉结滚动两下，最终只哑声应了句："师父。"
虚影的目光转而落在苏砚身上，她忽然觉得后颈发凉，仿佛被某种古老的力量穿透了皮肉。"带她去看幻境，有些真相，该让局中人自己看清了。"话音未落，虚影的指尖便漫出幽蓝的光，像一把无形的刀划开空气。
苏砚眼前的石壁开始融化，黑白两色的雾气从西面八方涌来，裹住她的脚踝、腰肢，最后蒙住她的眼。
等再睁眼时，她正站在一座恢宏的棋殿中央。
汉白玉的穹顶雕着二十八星宿，地面却是一块巨大的棋盘，黑白棋子足有半人高，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这是..."她转身欲寻裴深，却见他站在棋盘另一侧，素白的衣摆被风掀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黑子。
他抬眼望过来，眼底映着棋子上的纹路，"苏捕快，执白吧。"
苏砚这才发现自己掌心躺着一枚白子，凉意顺着脉络往心口钻。
她捏着棋子走向棋盘，每一步都像踩在水面上，脚底的青砖泛起细密的涟漪。
当第一枚白子落在"天元"位时，整座棋殿突然震颤起来——东边的青铜烛台炸出火星，西边的檀木屏风裂开蛛网纹，连穹顶的星宿都开始缓缓旋转。
"这不是普通的棋局。"苏砚盯着棋盘上渐成的势，后槽牙咬得发酸，"我们落的每一颗子，都在牵动现实里的变数。"她想起方才残卷里"天弈令镇压皇脉之乱"的字句，喉间泛起铁锈味，"大雍的命运...被下在这盘棋里了？"
裴深的黑子落在"小目"，棋子触盘的脆响惊起殿外的鸽群。"你说得对。"他望着棋盘上逐渐清晰的山河图——黑子是边关军镇，白子是朝堂权阀，"二十年前棋圣布下的局，本是为了制衡皇权与世家。
可有人在局外又布了一层局，把所有执棋者都变成了棋子。"
话音刚落，棋殿的青铜镜突然泛起涟漪。
苏砚转头的瞬间，看见镜中映出另一个自己——扎着双髻的小捕快，正蹲在刑场的青石板上，用树枝在血污里描摹父亲的轮廓。"阿砚，别记仇。"少年苏砚的耳边响起父亲临刑前的低语，"要记得找真相。"
她指尖的白子"当啷"坠地。
再看其他铜镜，左边映着她在街头棋摊偷学棋谱被抓，被老棋师敲额头时泛红的眼尾；右边映着她深夜翻查旧案，烛火将卷宗上的"逆棋"二字烙进视网膜。
每一个镜像都在重复她的过去，像无数把刀在割她的回忆。
"苏砚！"裴深的声音穿透层层镜像，她这才惊觉自己的白子不知何时己落满半盘，原本均衡的势正在疯狂倾斜。
而裴深那边的铜镜里，画面更让她呼吸一滞——七岁的小乞儿跪在棋院朱漆门前，雪落满他单薄的脊背。
首座撑着鎏金棋盒站在台阶上，声音像浸了冰的玉："你要学会的不是下棋，是控制人心。
人心才是最精妙的棋子。"
小乞儿抬起脸，睫毛上沾着雪粒，眼底却没有泪。
那分明是裴深的眼睛。
苏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裴深为何总把人心算得精准，为何习惯用"局"来定义一切关系。
可此刻他执黑子的手在抖，每落一子都像在剜自己的骨。
"裴深！"她突然提高声音，棋盘上的山河图应声碎裂。
所有镜像同时扭曲成墨点，她望着对面的人，发现他不知何时己站回原处，手中的黑子不知何时换成了半块青玉佩。
"你早就知道这是幻境。"苏砚不是疑问句。
她看见裴深眼底的雾气散去，露出惯常的清冷静谧，"从残魂说'以心入境'开始，你就在等我自己识破。"
裴深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释然的倦意。
他指向棋盘中央那枚始终未动的白子——方才被镜像干扰时，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将"天弈令"的位置下在了那里。"真正的敌人不在幻境里，不在棋局里。"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在更高处，看所有执棋者互搏。"
棋殿的飞檐突然传来玉珮碰撞的脆响。
苏砚和裴深同时抬头，只见一名穿玄色朝服的中年男子正从穹顶的阶梯上缓步而下。
他腰间的玉带绣着五爪金龙，袖口翻出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面容清俊却毫无温度，仿佛连表情都是按圣人画像刻出来的。
"你们果然没让我失望。"男子的声音像寒潭里的石子，砸得整座棋殿嗡嗡作响。
他停在棋盘边缘，目光扫过苏砚，又扫过裴深，最后落在那枚"天弈令"位置的白子上，"这局棋我看了二十年，从棋圣到你们，倒也算精彩纷呈。"
苏砚的手按上腰间的捕快腰牌。
她认得这朝服的纹样——大雍三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绣五爪金龙，而能在棋殿这般隐秘之地出现的...她喉间发紧，突然想起卷宗里那位从未露过面的"监国大人"。
男子却似看出她的心思，指尖轻抚过腰间的龙纹，忽然露出极淡的笑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墨黑的玉牌，牌面刻着的"天弈令"三个篆字，与方才残卷上的字迹分毫不差。
"现在，"他将天弈令按在棋盘中央，震得所有棋子都跳了一跳，"轮到我来执黑先行。"
棋殿外的鸽群突然发出刺耳的尖鸣。
苏砚望着那枚墨黑的天弈令，只觉有冰凉的蛇顺着脊椎爬进后颈——这枚令，与裴深怀中的半块玉佩，与残卷里的"镇压皇脉"，似乎都在指向某个她从未敢想的真相。
而那男子的目光，己越过棋盘，落在她发间那枚褪色的银簪上——那是父亲临刑前塞给她的最后遗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