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过死死地盯着朱由崧，仿佛想从他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但这似乎不是玩笑话，“福八......你这个疯子...你这是在掀桌子...”
“掀桌子？”朱由崧发出一阵压抑的、低沉的笑声，笑声牵动了他的肺，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自嘲的笑了笑，“小闯王见笑了，朕这模样怕是也活不了几天了...呵呵。”
李过浑身一僵，他本能地想嗤笑，想骂一句“你他娘的装什么可怜”，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见过将死之人。那些在战场上被捅穿了肚子，捂着流出来的肠子哀嚎的兄弟；那些在饥荒里啃着观音土，眼睛里最后一点光都熄灭了的流民。他们要么绝望，要么疯狂。可眼前这个福八，这个病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的皇帝，他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李过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要将整个旧世界都烧成灰烬的疯狂。一个活不久的人，才不在乎身后洪水滔天。
“一个快死的人，搞这些花样，是想拉着整个天下给你陪葬不成？”李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小闯王错了...”朱由崧又咳了几声，“不是天下...而是天下士绅...”
李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瞪着朱由崧，胸口起伏得厉害，像一头被困在笼里的野兽，愤怒却又无处发泄。朱由崧那双病态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夜里荒野中的鬼火，飘忽不定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他咳嗽着，嘴角扯出一抹笑，像是嘲笑李过的天真，又像是嘲笑整个天下的愚蠢。
“你…你他娘的真敢想！”李过终于憋出一句话，声音里带着三分怒气，三分不可置信，还有西分莫名的寒意，“士绅？那些盘根错节的家伙，哪一个不是家大业大，手底下养着私兵？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动得了他们？就凭你那些装成流民的眼线？福八，你是病糊涂了还是真疯了？”
“就凭他们的把柄在朕手上，以及朕姓朱，”朱由崧的嘴角勾起一个笑但在李过眼中这个笑是如此的刺眼，“那些东林党人吃了多少国库朕清清楚楚，朕不杀他们，不抄了他们的家，是为了让他们害怕和不让其他的士绅代言人来替代他们的位置...即便是一个士绅察觉到了朕的意图要反...其他的士绅也会支持朕，因为他们要吃他们自己的血肉。等到他们发现只剩自己时...早就反抗不了了，只能老老实实按照朕的改革来。”
李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病鬼，这个连喘气都费劲的福王，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这不是面对千军万马的恐惧，而是一种面对未知深渊的战栗。这个人的心思，比最阴暗的角落里滋生的毒物还要可怕。
“让他们吃自己的血肉……”李过喃喃自语，他重复着朱由崧的话，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你就不怕玩火自焚？他们中间只要有一个聪明人看穿了你的把戏，联合起来，你这紫禁城怕是连一晚上都守不住！”
朱由崧摇了摇头，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过，“他们比起朕更害怕你。”
“算了，原本是打算和你好好说说话的，”朱由崧收回了手，“毕竟这应天府可没有能让朕好好说话的人，好不容易来了个能和朕平等对话的，朕的话匣子自然打开了些...小闯王勿怪...至于闯军的粮饷，明日朕再在应天府筹备小闯王觉得如何？”
“明日筹备？”李过干巴巴地重复了一句，嗓子眼像是被沙子堵住了，“你上哪儿筹备去？应天府的官仓早就被你搬空了，你该不会是又要找个由头，抄了哪个不长眼的士绅吧？”
朱由崧神秘的笑了笑，竖起两根手指，“朕出的赎罪银，可是为朕赚了两千万现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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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应天府渡口前，李过看着面前的督粮官清数钱粮一时间有些发蒙。一袋袋的粮食堆成了小山，麻袋上印着官府的戳记，崭新得刺眼。码头上的苦力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将一箱箱沉甸甸的银锭搬上船。那银子的光芒在清晨的阳光下晃动，几乎要闪瞎人的眼。
十万石粮食、二十万现银......
他李过一一清数过，那些粮食不是掺了沙子或者泥土的粮食，是一袋袋新粮，那二十万白银子也不是此等税银，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娘的，这福王到底是个什么妖孽？
李过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他戎马半生，见过金山银山，也见过尸山血海。可眼前这景象，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和寒意。这不是抢来的，也不是搜刮来的，每一袋粮食，每一箱银子，都透着一股子“名正言顺”的诡异气息。
他快步走上前，随手抽出一把腰刀，“刺啦”一声划开一个麻袋。金黄的麦粒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带着新粮特有的香气，没有一粒沙石。他又走到一箱银子前，随手抓起一把，银锭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小闯王，可还满意？”一个尖细中带着谄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过回头，只见一个年迈的老太监，听闻朱由崧那小皇帝为了筹措军费连宫中宫女太监都辞退了，只留下几个年迈的实在是出不了宫的照顾其起居。
李过冷哼一声，将手里的银锭扔回箱子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斜睨着那个老太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满意？我倒是想问问，这些东西，是从哪个阎王殿里掏出来的？别告诉我是福八从床底下刨出来的。”
那老太监笑了笑，“这应天府大小官员或多或少都有证据捏在陛下手中，陛下曾说：买了的人可免一次陛下动用《大明律》的机会，那些大小官员自然争先购买。”
李过越想越气，胸口憋着一股恶气，却又无处发泄。骂朱由崧？可他现在正拿着人家给的钱粮。骂这些官员？他们人都不在跟前。他只能骂自己，骂这操蛋的世道。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银子，那光芒此刻看起来无比肮脏。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压进肚子里。
“走了。”
李过大步迈向了船上，他将自己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自己踩着的木板上，这次的李过不再是沿着运河向下而是向上，他得回陕西了。
那老太监微微鞠躬，“小闯王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