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过重回潼关时距离他离开己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这陕西的天气也冷了起来,十月的天颇有十一月的感觉。
他刚进帅帐,一股混杂着草药味和劣质炭火的烟气就扑面而来。李自成正坐在地图前,眉头紧锁,听见动静,他抬起头,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回来了?”李自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那小皇帝,没耍什么花样吧?”
李过单膝跪地,声音沉闷:“叔父,粮食和银子,都带回来了。十万石新粮,二十万两现银,分毫不差。”
坐在李自成身边的左懋第闻言松了口气,他起身向李自成一拜。“既如此,闯王,外臣就先回应天府了。”
“慢着。”
李自成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沙哑得让人心头发紧。他甚至没看左懋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李过的脸上。
“左大人,不急。本王还有话要问过儿,你就在一旁听着吧。”
左懋第躬下的身子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只能尴尬地首起身,退到一旁,脸上那点如释重负的轻松荡然无存。
帅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李自成对那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白银的数目似乎毫不在意,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数字。“说,那小皇帝到底使了什么鬼蜮伎俩?他从哪儿变出这么多干净的钱粮?别告诉我是从国库里拿的!”
李过胸中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叔父,那姓朱的……他不是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个魔鬼!”
他把在应天府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地倒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应天府的那些狗官,哪个屁股底下不干净?他把这些人的罪证全捏在手里,然后……然后他把《大明律》当成了货来卖!一条人命,一块田产,一笔贪墨的脏款,全都明码标价!只要买了,就能免他动用一次《大明律》”
李自成瞥了一眼左懋第似乎是在确认真伪,而左懋第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让李自成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他只能亲口开问:“左大人买过没?”
听到李自成亲自点自己的名字左懋第有些意外,但他还是打算实话实话:“回闯王,外臣自然是买了。外臣本身没有犯过《大明律》却难保家人没有,故买了放在家中,不过也没有多贵,无非是自万历至今贪腐过的所有财产抵换成白银的六成,本官未曾贪墨自然交的呢就少。”
李自成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那笑声像是破风箱里挤出的气,嘶哑而难听。“未曾贪墨?哈哈……好一个未曾贪墨!左大人真是大明朝的栋梁,是天下官员的楷模啊!”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陡然变得阴鸷,像一头被激怒的饿狼:“这么说来,你们那位皇帝陛下,是把整个南首隶的官场都给抄了一遍?用他们自己的钱,来买自己的命?”
“闯王言重了。”左懋第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微微躬身,“我主此举,名为‘赎罪’。国家多难,用度艰难,与其让这些陈年旧账烂在卷宗里,不如让其为国效力。况且,圣上言明,此为仅有一次的‘恩典’,往后若再犯,律法无情。”
“恩典?”李过在一旁听得血气上涌,忍不住怒吼道,“这算哪门子的恩典!这就是敲骨吸髓!叔父,你不知道,应天府那些狗官,前脚哭着喊着从府里抬出成箱的银子,后脚就跑到酒楼里弹冠相庆,庆贺自己破财消灾!他们哪里有半点悔过之心!”
李自成摆了摆手,制止了李过的咆哮。他死死盯着左懋第,一字一顿地问:“那小皇帝,靠这个‘恩典’,收了多少银子?”
左懋第想了想说不说,但不说吧,自己好像走不出去了,但一想到李自成现在是盟友他也就放开了说。“回闯王,根据外臣在户部的朋友计算的入国库的银子.....大抵是两千五百万现银而没有现银的我主也愿意让他们交粮,这粮有多少,外臣就不知了。”
左懋第见李自成情绪激动,连忙解释道:"闯王息怒,我主此举也是迫于无奈。南首隶虽富庶,但连年战乱,百姓困苦,若不想法子筹措军费......"
"闭嘴!"李自成怒吼一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迫于无奈!他这是把我们当猴子耍!我们在这里苦哈哈地商量着要十万石粮食,人家随手就能拿出几百万石!左懋第,你们的皇帝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要让我们在他面前丢尽脸面!"
左懋第闻言连忙摇头,“闯王这是何意?我大明既要安置流民,又要守住西方,别说是两千五百万就是五千万也万万不够啊!”说着左懋第抬头看向了李自成,“我主废了三大徭和三饷,这徭役所需民夫自然需要国库出钱,而兵部又需补齐我大明大小兵员欠下的军饷,安抚流民的以工代济也需要国库贴在后面。”
“国库出钱……补齐军饷……安抚流民……”李自成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像是在品尝什么苦涩的毒药,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扭曲的笑容。“说得真好听啊,左大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比之前的怒吼更让人心头发寒,像是一条毒蛇在耳边吐着信子。“你们那位小皇帝,用从南边蛀虫身上刮来的油,养着北边的兵,安抚着他脚下的民。里子面子都让他占全了。那我呢?我大顺的几十万兄弟呢?我们就该饿着肚子,替他朱家守着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只为了换那区区十万石粮食?”
“闯王,现在只是大明的一点诚意嘛,”左懋第笑了笑,“闯王既然己经自降帝号,愿意接受大明册封,那与本官就是同朝为官,自然是有俸禄,闯王手底下的兵自然也能平等领到大明的军饷与粮食......”
“俸禄?”李自成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像是磨盘碾过沙砾,干涩而刺耳。他缓缓地从虎皮大椅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一片阴影,将左懋第完全笼罩在其中。
“军饷?”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鄙夷。他绕过桌案,一步一步地走向左懋第,那双在战场上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此刻像鹰隼一样死死锁定了眼前的猎物。“左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李自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我就该感恩戴德地跪下磕头?”
他走到左懋第面前,几乎是脸贴着脸,身上那股混杂着汗水、血腥和尘土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左懋第几乎要窒息。
“我告诉你,我那几十万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是朝廷养的狗!”李自成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左懋第的脸上,“不是你们朱家吃饱了肉,想起来了,就扔两根骨头过来打发的看门狗!还同朝为官?老子自立为帝的时候,你们那个小皇帝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奶呢!”
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了左懋第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得微微离地。左懋第脸色煞白,却依旧强撑着没有求饶。
“告诉你们的皇帝!”李自成几乎是咆哮着,“别拿打发叫花子的那套来糊弄我!要么,拿出五百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现在!立刻!送到我大营!这不是俸禄,这是我大顺将士替他守国门的买命钱!要么,你就把脑袋留在这里,我亲自带兵去应天府问他要!”
“五百万......”左懋第朝着李过投去了求救的目光,“五百万...大明哪来的那么多钱....闯王,您也知道,京师城破有多少流民不断往南边逃,那些流民的命又是陛下亲自下旨要保住的...税制改革最起码要等到明年春节过了才有成效,现在安抚流民一个月就吃朝廷近百万银子...补齐军饷又是百万...修筑长江防线,就是在长江重修一道长城....没有贱籍,那些工匠也张着嘴要吃饭...朝廷哪儿来的钱啊,闯王,我大明只能保证不拖饷,不欠饷。”
“哭穷?”李自成嗤笑一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他揪着左懋第衣领的手又紧了几分,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你跟我哭穷?他朱家皇帝坐在应天府的金銮殿上,吃着山珍海味,睡着绫罗绸缎,他怎么不穷?那些南边的士大夫,家里的银子堆成山,田产连成片,他们怎么不穷?怎么轮到我这几十万拿命换饭吃的兄弟,就他娘的穷了?”
他将左懋第猛地往后一推,左懋第一屁股跌坐在地,头上的官帽都歪到了一边,狼狈不堪。
李过终于明白他在淮安城,在扬州城,在应天府城外见到的官民一心的钱是哪儿来的了,现在他叔父要左懋第把这些难民的救命钱给大顺......这与他在攻破京师逼着朱由检上了煤山后见到的那些勋贵有什么区别?五百万白银,这可不是个小数字,整个大顺军补齐军饷恐怕连一百万都用不上,那么问题来了——剩下的西百万呢?
李自成没有去看地上狼狈的左懋第,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反而缓缓转向了李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怎么?侄儿,你也觉得叔父我要的太多了?”
李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让他呼吸困难。他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他的眼神,己经是一种回答。
“妇人之仁!”李自成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李过心上。“你以为这天下是怎么打下来的?靠着跟那些穷哈哈的百姓讲仁义道德?我告诉你,仁义道德是写给读书人看的,是糊弄鬼的!真金白银才是实在的!那西百万,不是给兄弟们分的,是用来买人心的!”
他伸出手指,虚空点着不同的方向,眼神愈发狠厉:“这天下不止我李自成一股势力!是给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看的!是给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看的!有了银子,他们才会觉得跟着我李自成有肉吃!才会死心塌地!没有银子,你我叔侄,还有这几十万兄弟,明天就可能被人卖了当投名状!你懂个屁!”
“叔父...你变了...”过去了许久,李过才几乎是咬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李自成闻言猛地转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李过,仿佛要将他看穿。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我变了?”李自成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他缓缓走向李过,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那你告诉我,过儿,我该怎么变回去?是变回那个在驿站当差,被人呼来喝去的驿卒?还是变回那个带着十八骑在山沟里东躲西藏的流寇?”
他突然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那些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这些伤,每一道都是替兄弟们挨的!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皇帝?你以为我愿意跟这些狗官虚与委蛇?我他娘的是被逼的!”
李自成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百姓苦?可这天下,不是你可怜别人,别人就会可怜你的!朱家皇帝坐在金銮殿上,一道圣旨就能要几十万人的命!我们呢?我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那在淮安、扬州、应天府的那些流民呢?”李过猛地发问,“叔父明明知道,这些钱是他们的救命钱,我们这样和当年那些欺压我们的官府有何区别?侄儿我亲自去扬州见到官府照顾一个肤黄体瘦的母亲抱着怀里几乎要饿死的婴儿,官府用的是羊奶帮助那个母亲保住那个婴儿的命!叔父!我们拿了这钱,是可以喂饱那些己经变了心的将领,但淮安、扬州、应天府没了这些钱要饿死多少个这样的婴儿,要困死多少个这样的母亲?”
李过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李自成的心口。那句质问在帅帐内回响,将刚刚还激昂悲愤的气氛瞬间冻结。
李自成背对着李过的身躯僵住了,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也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反驳,只是那么沉默地站着。
突然,李自成猛地抬手,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那力道之大,竟将案上的地图震得滑落在地,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咆哮着,声音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痛苦,"我李自成也是穷苦人出身!我见过饿死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会变得那么大......"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粗粝的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在压制某种剧烈的头痛。
"可是过儿......"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放这些银子过去,让南边的流民活命,然后看着咱们的兄弟饿着肚子打仗?让那些墙头草觉得跟着我李自成没前途?让多尔衮的八旗铁骑踏破潼关?"
“叔父....”李过的心中也飘起一抹悲凉,“五百万太多了...这钱收的侄儿睡不着觉。”
“睡不着?”李自成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干涩,比哭声还要难听。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火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他没有再看李过,而是弯下腰,用那双沾过泥土也沾过鲜血的手,将那张滑落在地的地图,一点一点,无比珍重地捡了起来。
“我合上眼,不是饿死的娃娃,是潼关外多尔衮的铁蹄声,是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如今却盯着我屁股底下这把椅子的兄弟们的眼神。”他将地图摊回桌上,用手掌重重地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亲手打下,却又摇摇欲坠的江山。
“你睡不着,是因为你心善,你觉得对不住那些流民。”李自成走到李过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李过完全笼罩。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李过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李过的身子都晃了一下。“我睡不着,是因为我怕!我怕明早一睁眼,这几十万弟兄就没了活路!我怕我李自成,最后落得跟张献忠一个下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疲惫和决绝:“三百万。我们只要三百万。”
“给他们留两百万,就当是我李自成……替你,也替我自己,给老天爷烧的一炷香。剩下的,我要用来喂饱我的兵,让他们有力气去砍掉多尔衮的脑袋!”李自成死死盯着李过的眼睛,“这三百万,不是抢,是借!将来我得了天下,十倍百倍地还给江南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