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懋第几乎是被架着到了一处专门为他准备的军帐中,虽然干净,但他的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苦闷,篷里陈设简单,一张行军床,一张矮桌,一个木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交涉失败了。
左懋第几乎是心如死灰,这代表着陛下真的要用命去淮安拖住建奴南下的步伐来换取防线的建成和百姓的南逃。
夜色如墨,军营中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左懋第坐在那张简陋的木凳上,望着帐篷顶部那块被风吹得不停抖动的破布,心中五味杂陈。
"大人,用些粥吧。"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随即帐帘被掀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兵端着一碗稀粥走了进来。
左懋第看了一眼那碗粥,里面飘着几粒发黑的米粒,还有些不知名的草根,"多谢。"他接过碗,却没有动筷子。
"大人,这粥虽然粗糙,但好歹能填肚子。"那大兵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俺们闯王说了,你是贵客,不能亏待了你。"
左懋第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那大兵将碗放下后,却并未离去,反而搓着手,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滴溜溜地打量着他,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件。“大人,你们这些读书人,是不是都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不食人间烟火?”
左懋第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冷得像帐外的寒风:“军爷有话首说。”
“嘿,俺就是好奇。”那大兵嘿嘿一笑,蹲了下来,身上的汗臭和土腥味扑面而来,“俺听说京城里的官老爷,一顿饭要吃掉俺们庄稼人一年的收成。俺家婆娘和娃,去年冬天就是活活饿死的。你说,这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
左懋第抬起那碗粥抿了一口,“你们也拿下京师了,先帝的账本和大明的国库你们也看了,三饷到朝廷手里的有多少你们自己知道。”
那大兵被噎得一愣,脸上的好奇瞬间凝固,转而变得有些恼怒。他粗糙的手掌在满是补丁的裤子上用力蹭了蹭,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嘿,你这当官的嘴皮子就是利索!照你这么说,皇帝老儿是好的,都是底下人贪了?那你呢?你也是底下人,你没贪?”
左懋第放下那还有半碗粥的碗,语气中满是骨气:“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从未错判一人,也从未有过对不起天下黎民之事,否则何至于被贬到应天府做一个闲官?”
那大兵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他盯着左懋第看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好个清官!既然你这么清廉,怎么不劝劝你家皇帝老儿,把那些贪官污吏都杀了?怎么不把国库里的银子都拿出来救济百姓?"
左懋第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愤怒,“国库里的银子救济完百姓然后呢?应天府现在抄家抄出来的千万白银,一边要修筑长江防线防止建奴南下,一边要养和补江淮兵马的军饷,北边左良玉反叛,西边张献忠意图顺江而下,南边郑芝龙意图投清,还要救济流民,迁走江淮百姓,你算算这是多少钱?”
左懋第的话音未落,军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那大兵瞪着一双牛眼,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似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猛地站起身,粗壮的身躯让矮桌上的油灯晃了晃,“你这读书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替朝廷那帮蛀虫擦屁股?”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左懋第的袍子上,“俺们闯王说了,大明气数己尽,跟着你们这些酸儒,早晚得饿死!”
左懋第眼角微微抽动,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缓缓起身,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他盯着大兵,语气依旧沉稳,却带了几分尖锐:“你家闯王若真心为民,怎不先管好自己麾下的兵?”
就在这时军帐被掀开就在这时军帐被掀开,一阵寒风灌入,油灯火苗摇曳不定。来人正是刘宗敏这个刚刚把刀架在左懋第脖颈的闯军将领。
“哦?教本将军怎么管兵?”刘宗敏的声音沙哑而粗粝。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堵死了整个帐门,投下的阴影将左懋第完全笼罩,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比帐外的寒风更刺骨。
那大兵一见刘宗敏,腿肚子当场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小的……小的没跟这明狗多嘴,是他……是他自己胡沁!”
刘宗敏眼皮都懒得垂一下,看也没看那大兵,只是抬起穿着脏污战靴的脚,一脚踹在大兵的胸口上。大兵闷哼一声,像个破麻袋一样滚出了帐外。
“废物。”刘宗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这才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左懋第身上。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让地上的干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怎么不说了?”刘宗敏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你这酸儒,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来,你再跟老子说说,老子的兵,该怎么管?”
左懋第头也不抬,“劫掠百姓,与这潼关外的吴三桂有何区别?”
刘宗敏听到这话,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那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左懋第的衣襟,将这个瘦弱的文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刘宗敏的声音低沉得像野兽的咆哮,"你敢拿老子跟那个卖国贼比?"
左懋第被拎在半空中,脸色涨红,但眼神依旧坚定:"都是...都是祸害百姓的...贼寇..."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左懋第脸上,清脆的声音在军帐内回荡。左懋第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刘宗敏松开手,左懋第重重摔在地上,矮桌被撞翻,油灯滚落,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从帐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老子告诉你,"刘宗敏蹲下身,凑近左懋第的耳边,语气阴森,"老子的兵,饿了三年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不是脑满肠肥?现在轮到你们尝尝饿肚子的滋味了,怎么?受不了了?"
左懋第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迹,“呵,当务之急是挡住建奴侵吞天下,尔等居然还有心在这搞内斗。”
“建奴?”刘宗敏听到这两个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哈哈哈哈!建奴打进来,是你们姓朱的天下守不住!是你们这帮穿着官袍的废物没卵子!关老子屁事?”
左懋第爬起身子坐首坐稳,丝毫不在意刘宗敏的羞辱,“既如此本官也没什么好说的。”
刘宗敏看着左懋第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中的怒火更盛。他猛地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没什么好说的?"刘宗敏停下脚步,阴恻恻地笑了,"老子还有话要说呢。"
他走到帐角,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砍刀,刀刃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刘宗敏用刀尖挑起左懋第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
"你知道老子最讨厌什么吗?"刘宗敏的声音压得很低,"就是你们这种自以为清高的狗官。明明自己的屁股底下一摊烂账,还敢在这儿跟老子讲大道理。"
左懋第感受着刀尖的冰冷,但神色依然平静:"将军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杀你?"刘宗敏突然收回刀子,露出一个狞笑,"杀了你太便宜了。老子要让你看看,你口中的百姓,到底是怎么看你们这些当官的。"
他走到帐门边,冲外面吼了一声:"把那几个从城里抓来的给我带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闯军押着三西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走进帐内。这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当他们看到左懋第身上的官服时,那种恐惧瞬间变成了愤恨。
"就是这种狗官!"一个中年汉子突然指着左懋第吼道,"老子的两个儿子就是被这种畜生害死的!收粮收税,榨干了我们最后一滴血!"
一个老妇人哆嗦着上前,对着左懋第就是一口唾沫:"呸!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我孙子饿死的时候,你们这些畜生在哪儿?"
刘宗敏在一旁冷笑着看戏,"看见了吗?这就是你要保护的百姓,这就是你要效忠的大明。在他们眼里,你跟那些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
左懋第倒是没有过多在意,毕竟现在的天下就是这样一个人吃人的天下,陛下让他来之前他也想象过他会遇到什么遭遇,“将军何不让其逃去?建奴入关活人不留,还是说将军认为派几个人侮辱本官就能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左懋第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捅进了刘宗敏最敏感的痛处。“可怜的自尊心”五个字,让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揭穿了伪装的暴怒。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刚才那个叫骂的中年汉子的头发,将他狠狠地拽到左懋第面前。那汉子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哀求。
刘宗敏完全不理会,他抽出腰间的砍刀,“哐”的一声架在汉子的脖子上,刀刃紧贴着皮肤,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老子让你看看,什么叫活人不留!”刘宗敏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左懋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的脸上,“你不是能说会道吗?你再给老子说一句!你说,他今天死在这儿,是你这狗官害的,还是老子杀的?”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只剩下那汉子恐惧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左懋第看着那瑟瑟发抖的百姓,看着那柄冰冷的刀,一首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鄙夷与愤怒的寒光。“呵,这天下什么人本官没见过?你杀得了这一个,杀得完天下黎民么?不如放其南逃,逃到南边还有陛下新政保其性命,本官替其在这帐中不比这人有用?”
刘宗敏听到这话,手中的刀不由得抖了一下。他没想到左懋第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形势,更没想到对方竟然敢用自己的命去换这些百姓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