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混着干草气息钻进鼻腔时,林夏的指尖先触到了潮湿的泥土。她下意识蜷起手指,指甲缝里嵌进的不是实验室的橡胶手套粉,而是带着体温的猪粪——温热的、粘稠的,还带着未消化的玉米粒。
"哞——"
低沉的嘶吼声从头顶传来。林夏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猪眼。那是头待产的母猪,庞大的身躯压在稻草堆上,外翻着露出半只紫黑的猪蹄。接生婆跪在猪栏边,正用粗麻布擦拭着手上的羊水,铜盆里的清水己经变成浑浊的淡粉色。
"这是......产房?"林夏的声音带着沙哑,喉咙里像塞着团浸了醋的纱布。她想撑着地面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穿着件粗麻布短打,袖口还沾着新鲜的草汁——这不是她的白大褂,甚至不是现代的任何一种布料。
接生婆突然转头,皱纹深如刀刻的脸在暮色中晃成模糊的影子:"姑娘,你可算醒了!快帮俺看看这胎位,怕是要难产......"
方言的尾音像块扔进湖面的石头,在林夏耳中激起嗡嗡的回响。她盯着接生婆手中的艾草绳——那本该是给牲畜催产用的土法子,此刻却缠在人类产妇的手腕上。等等,产妇?她猛地转头,这才发现猪栏另一侧躺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腹部高高隆起,阵痛让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丈夫的手臂。
"猪......人?"林夏的大脑陷入混沌,视线在母猪和产妇之间来回切换。作为兽医,她无数次在产房协助母猪生产,但眼前的场景却像幅被打乱的拼图——人类产妇躺在猪圈里,接生婆用对付牲畜的方式处理脐带,而她的白大褂口袋里,分明装着兽用催产素和灭菌纱布。
"胎位不正!"接生婆的尖叫刺破暮色,"姑娘,你先前说要'调整胎位',咋个调整法?"
林夏的指尖触到腰间鼓起的帆布包——是她的兽医急救包!她颤抖着拉开拉链,里面的金属器械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产科钩、助产绳、润滑剂......这些本该用于牲畜的工具,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把产妇......不,把妇人侧卧!"林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膝盖屈起来,抬高!"她扯出助产绳,突然想起这是给牛马用的粗麻制品,给人类使用可能会擦伤会阴。但眼下没有时间犹豫,她跪到妇人身边,隔着布料摸到隆起的腹部——这触感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你这是做甚!"妇人的丈夫突然暴怒,粗糙的手掌按住林夏的肩膀,"哪有让陌生女子摸内人肚子的道理!"
"不让摸就等死!"林夏冲口而出,兽医实习时的泼辣劲突然涌了上来,"胎位不正会憋死孩子,你想断子绝孙吗?"
男人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林夏趁机将手指探进产道,触感让她险些呕吐——人类的产道比牲畜狭窄得多,还带着温热的潮气。她摸到胎儿的脚踝,本该出现在仔猪身上的蹄子,此刻却变成了柔软的人类脚趾。
"是臀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需要倒转胎儿,你们按住她的膝盖,别让她乱动。"
接生婆递来一盏油灯,火苗在夜风里摇晃,将林夏的影子投在猪圈的土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她用助产绳套住胎儿脚踝,想起给母猪助产时的力度控制——人类更脆弱,但原理相通。随着缓慢而持续的牵引,婴儿的终于露出口。
"用力!"她冲产妇大喊,"像拉大便一样用力!"
妇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指甲在丈夫的手臂上抓出数道血痕。林夏感觉掌心一滑,胎儿突然加速滑落——她慌忙伸手托住婴儿的后脑,温热的羊水喷在手腕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是个男娃!"接生婆欢呼着接过婴儿,用艾草绳捆扎脐带,"姑娘,你咋知道要'倒转胎位'?这可是宫里太医才懂的本事!"
林夏盯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突然想起大二那年解剖课,第一次给母猪做倒转胎位手术的场景。教授说:"牲畜不会说话,兽医必须学会用手思考。"此刻,这句话在她耳边响起,却带着刺骨的讽刺。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戌时三刻,小心火烛——"
林夏猛地抬头,看见猪圈外的天空挂着半轮残月,不是2025年北京的雾霾夜空,而是缀满繁星的北宋天幕。她踉跄着后退,撞上身后的食槽,槽里的麸皮撒了一地。
"这是......什么朝代?"她抓住接生婆的手腕,"现在是哪一年?"
"姑娘莫不是撞坏了头?"接生婆眼神里带着警惕,"这是元祐三年,汴梁城外的牛家村啊。"
元祐三年。林夏在心里默算,那是公元1088年,北宋哲宗年间。她的后背贴上冰凉的石墙,突然想起陈景铄在烧烤摊说的话:"农业科技的核心是效率,不是情怀。"此刻,她的情怀正被现实撕成碎片,混着猪圈的恶臭,灌进喉咙。
"你的包。"男人将急救包递给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俺们村没见过你这样的神医,不知姑娘师从何门?"
"兽医......不,师从兽医。"林夏脱口而出,又慌忙摇头,"我是说,师从名医,兽医的医......"她越描越黑,索性闭上嘴,从包里掏出瓶碘伏——感谢上苍,急救包里的现代药品还在。
"给产妇消毒。"她将碘伏递给接生婆,"伤口不能沾水,七日之内只能喝小米粥......"
"这红水水是啥?"接生婆盯着碘伏瓶,"莫不是巫药?"
"是神药。"林夏扯出块干净纱布按在产妇腹部,"能驱邪避灾,比艾草管用百倍。"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急智,或许是兽医面对牲畜主人时的职业本能——永远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说话。
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响亮的哭声震得猪圈里的油灯簌簌发抖。林夏看着接生婆用粗布包裹婴儿,想起现代产房里的恒温箱和蓝光治疗仪。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兽用催产素,突然意识到,这些本该用于牲畜的药物,可能会成为她在这个时代的生存依仗。
"姑娘留个名吧!"男人抱着婴儿向她鞠躬,"俺们全家都记你的大恩。"
林夏望着满天星斗,想起21世纪的自己,此刻或许正躺在北京某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她摸了摸腰间的帆布包,指尖触到急救包上绣着的"林"字——那是母亲用十字绣绣的,说这样不容易丢。
"我姓林。"她听见自己说,"叫我林夏。"
夜风卷着稻草掠过脚面,带来远处麦田的清香。林夏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土上画出母猪的解剖图——这是她最熟悉的领域,也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的唯一锚点。当接生婆举着油灯凑近时,她突然发现,那些弯曲的线条在火光下,竟像极了某种神秘的符咒。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她想,作为兽医的她,终究要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的古代,用治疗牲畜的知识,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最初的起点,是个充满猪粪与哭声的简陋猪圈。
远处传来狼嚎,惊飞了树上的夜枭。林夏站起身,拍掉裙摆上的稻草,急救包在腰间晃出规律的节奏。她不知道陈景铄此刻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到现代,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没有无菌手术室的时代,她的兽医知识,可能会成为救人的神技,也可能会成为招祸的妖术。
而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