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缩在地的赤练(红衣精怪)发出最后一声恐惧尖叫,身体剧烈抽搐,瞬间化作污浊黑烟,被孟婆杖头混沌珠无声吸入,未留一丝涟漪。
孟婆目光扫过渡口,在云无尘身上略停,微微颔首,随即落在瑟瑟发抖的秋霜身上。威严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涟漪。
“痴儿。”孟婆声音冰冷,却少了几分肃杀,“汝阳寿未尽,魂离八十载,肉身将朽,强留徒增孽障。携锅随吾归位,尚有返魂之机。”
秋霜浑身剧震,绝望抬头:“婆婆!求您!阿磐他…”她望向对岸,锥心刺骨,“求您…渡他…让他走…别为我再等了…”泪水再次汹涌。
孟婆沉默,目光投向彼岸花海。花海深处,那黯淡魂影似有所感,轮廓微动,朝着渡口方向,似要踏前半步,却又固执停在花海边缘,隔着一道奔流哀怨的忘川水。
空气凝固。唯有忘川呜咽如亘古悲歌。
良久,孟婆古井无波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浮现一丝复杂情绪。如同冰封湖面投入微石,荡开几乎不见的涟漪。
“罢了。”她轻吐二字,似卸万钧重担,又似触动亘古铁律。玄木杖杖头混沌珠,对着奔涌忘川遥遥一指。
哗啦——
浑浊河水如被无形巨斧劈开,水墙排开,露出漆黑河床砂石。一条仅容一人的窄路,无声出现在河心,首通彼岸。
孟婆目光落在秋霜身上,声音低沉清晰:“去。带他过来。此路,只开一瞬。”
秋霜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巨大惊喜淹没她。她忘了道谢,用尽全力抱紧汤锅,踉跄冲向窄路!云无尘下意识伸手,指尖只触到她衣袂带起的冰凉微风。
窄路悬于咆哮忘川之上,两侧水墙随时欲合。秋霜身影纤细决绝,跌撞着以惊人速度奔向彼岸。
花海深处,那黯淡八十年的魂影,终于彻底清晰——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粗布短褂,身形结实,带着山民的质朴。他怔怔看着奔来的妻子,犹在梦中。
秋霜冲至彼岸,毫无停顿,张开双臂扑向魂影——却毫无阻碍地穿过,重重摔在冰冷黑砂地上。她忘了,他是魂,她是生魂,咫尺天涯。
“阿磐!阿磐!”秋霜挣扎爬起,泪流满面,徒劳伸手想抓住虚无轮廓,“是我!秋霜!跟我走!婆婆开恩了!跟我走!”
阿磐魂影剧烈波动,伸出手想抚摸妻子脸,指尖同样穿透。八十年的守望,八十年的无声陪伴,此刻相对,生死界限依旧。他张口,无声,只有悲恸不舍在魂体震荡。
秋霜猛地想起,手忙脚乱放下汤锅,揭开盖。锅底暗红微光闪烁。她拿起古旧木碗,舀起半碗浑浊汤水——汤水离锅,竟仍散发一丝微弱热气。
她双手捧碗高举,递向阿磐魂影,声音破碎急切:“喝!阿磐!喝了它!就能看见路!跟我走!求求你…喝啊!”
阿磐魂影凝视妻子,又看向那碗微热汤。缓缓摇头。动作里是八十年不变的固执——他不愿忘,不愿忘她,不愿忘过去。
秋霜绝望到顶点,捧碗的手剧颤,汤水泼洒在地,“滋滋”轻响蒸发。“为什么…为什么啊…”她泣不成声。
“因为,”一个低沉沙哑、如砂石摩擦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响起。是阿磐的魂音,带着穿越八十年的疲惫与深沉爱恋,“…那汤,是苦的。”
秋霜如遭雷击,呆立。
阿磐魂影凝视她,眼神温柔悲伤:“八十年…我在这边…看着你…日日夜夜…熬汤…一遍遍…你每一次…偷尝汤水…我都看见…看见你皱眉…强忍咽下…偷抹眼泪…秋霜…那汤…是苦的…你为我…尝了八十年苦…”
原来如此!云无尘心头巨震。秋霜熬汤有温度,是因倾注生魂执念与情意。这情意熬煮的汤,于阴魂非是忘却甘霖,反是承载思念痛苦的苦水!她尝汤是为确认能否“渡”丈夫,却不知这苦味,早被对岸丈夫看在眼里,痛在魂中!他拒汤,非因固执,而是不忍妻子再为他承受丝毫苦楚!
秋霜彻底崩溃,木碗“哐当”落地,汤水渗入黑砂。她瘫倒,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要将八十年积压的绝望、委屈、痛苦与深爱尽数倾泻。哭声在死寂两岸回荡,咆哮水墙似也凝滞。
孟婆沉默看着这一切。苍古威严的脸上无表情,唯眼眸深处复杂暗流涌动。
终于,她缓缓抬起玄木杖。杖头混沌珠骤亮,一道柔和非黑非白的光芒射出,笼罩地上打翻的木碗。
碗中残余浑浊汤水,在光芒中旋转升腾,凝聚成一小团悬浮碗口。孟婆枯瘦手对着彼岸花海凌空一抓。
一朵开得最炽烈、如凝固血液的彼岸花,无声脱离枝头,划出凄美弧线落入孟婆手中。她指尖轻捻,妖异红花化作一缕精纯、带灵魂甜香的深红光流,注入悬浮汤水。
浑浊汤水瞬间清澈,散发奇异温暖微光,再无腥气,弥漫开淡淡宁神幽香。
孟婆手指轻弹,那碗温暖清光、融合彼岸花精魄的汤水,被无形之手托着,稳稳飞向阿磐魂影。
“饮下此汤,”孟婆声音冰冷依旧,却带不容抗拒的幽冥意志,“可保汝灵台真性不昧,记忆不散。然此身己死,轮回不可逆。吾特许汝,携今生记忆,重入人间道。”
阿磐魂影剧颤,难以置信地看着飞来的清汤,又看向孟婆,最后目光定格在瘫坐泪眼朦胧的秋霜身上。
“秋霜…”魂音沙哑哽咽。
“喝吧,阿磐!”秋霜哭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含泪的希冀,“带着记忆…去找我…下一世…换我等你…等你白头!”
阿磐魂影深深凝视妻子,仿佛要将她容颜刻入永恒。不再犹豫,伸出虚幻手,稳稳接住清光流淌的碗。仰头,一饮而尽。
清澈光流涌入黯淡魂体。刹那间,魂影骤然清晰凝实,散发出温润如玉的光芒。生前容颜显现——浓眉大眼,憨厚坚毅,眼中盈满泪水。他深深最后望了一眼秋霜,嘴唇无声开合。
秋霜用力点头,泪如泉涌,脸上却绽放出带泪的无比灿烂笑容。
阿磐魂影开始透明、上升,点点温暖光芒如夏夜萤火逸散,越来越亮,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道柔和光柱,投向渡口上空流转轮回气息的幽暗深处,消失不见。
忘川河水奔流依旧,窄路无踪。彼岸花海红得刺眼,仿佛一切未发生。
孟婆转向秋霜,玄木杖轻点她怀中汤锅。黝黑汤锅化作乌光飞回栈桥原位。秋霜身体随之透明轻盈。
“尘缘己了,生魂当归。”孟婆声音恢复绝对威严,“汝肉身尚存一息,天意使然。吾送汝一程。”
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包裹秋霜,身影如水墨晕开淡化。
“道长…”彻底消失前,秋霜望向云无尘,眼中深深感激,嘴唇无声开合:谢谢。
云无尘肃然稽首还礼。
转瞬,浓雾弥漫的忘川渡口,只余云无尘与真正孟婆。灯笼幽光摇曳,照着陈旧木案与生死簿。河水呜咽如叹。
孟婆走至案前,枯指拂过生死簿深褐封皮。未看云无尘,冰冷威严的声音响起:“情之一字,重逾千钧,可撼幽冥,亦可乱纲常。今日破例,己违铁律。汝所见所闻,当知幽冥自有法度,非情可逾。道途漫漫,好自为之。”
言罢,身影连同木案、生死簿、破旧纸灯笼,如被浓雾吞噬,迅速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失于翻滚灰雾之中。
浓雾合拢,掩埋渡口。阴寒腥甜消散。云无尘独立原地,脚下是坚实泥土荒草,耳边是山风虫鸣。天边,一弯清冷弦月悄然升起,洒下朦胧清辉于寂静山道。
适才震撼灵魂的幽冥奇遇,恍如一梦。
云无尘低头看手。指尖似残留着生死簿的冰冷沉重,以及秋霜最后感激目光的温度。
他抬首,望向弦月清辉下蜿蜒远去的山路。山风拂过,草木清新,吹动青灰道袍。心头被什么填满,沉甸甸,却又异常清明。
这红尘道场,炼心之路,其深其广,远非数月历练可窥全貌。今日忘川渡口,情撼幽冥,法度森严,皆化为心头烙印,沉入他愈发坚韧的道心深处。他不再停留,迈开沉稳步伐,身影融入月色山影之中。前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