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看……不要看我的脸……”画皮妖的怨魂发出呜咽般的低语,不再是疯狂的诅咒,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和恐惧。她用仅存的、布满烂肉的手臂徒劳地想要遮挡自己那半张可怖的脸。
云无尘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皮囊美丑,不过表象。心若蒙尘,画皮万千,亦是地狱。你生前,究竟是谁?因何执念至此?”
金红的血砂印光晕如同温暖的抚慰,也如同开启尘封记忆的钥匙。画皮妖的怨魂剧烈地颤抖起来,墨色的形体变得稀薄,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伴随着她断断续续、如同梦呓般的讲述:
“我……我叫……苏挽墨……曾是这盛京城……最有名的画师……尤擅仕女……”她的声音缥缈,带着一丝追忆的恍惚,“他……裴郎……他说我的画……有灵……说我的眉目……是世间最美的丹青……”提到“裴郎”,她完好的半边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少女般的娇羞,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我为他倾尽所有……画尽相思……甚至……用我的心头血……为他调出独一无二的‘朱颜’色……”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怨毒,“可他是怎么对我的?!他攀附权贵!为了迎娶尚书千金……他污我画技浪得虚名!污我清白!更在深夜……将滚烫的灯油……泼在我的脸上!将我未完成的画稿……连同这丹青苑……付之一炬!他说……我这张脸……我的画……都让他恶心!”
“啊——!!!” 回忆到最痛苦的时刻,苏挽墨的怨魂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那半张烂脸的血肉疯狂蠕动,墨色怨气再次有沸腾的迹象!血砂印的光芒一阵波动,强行压制。
“我恨!我怨!我死不瞑目!”苏挽墨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愤,“我的魂灵被束缚在这片灰烬里……被无尽的怨恨和未完成的画意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一个来自无比黑暗、无比古老之地的声音……它回应了我的怨恨……赐予了我力量……让我得以‘画皮’重生!它说……世间男子皆薄幸,世间红颜皆可悲……唯有将她们最美的瞬间,以血与魂永远定格在灯笼上……才是永恒……才是对这不公世道的……报复!”
云无尘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那“黑暗古老之地”的声音,必与妖狱有关!它利用了苏挽墨极致的怨念和未尽的艺术执念,将她扭曲成了这害人的画皮妖!
“所以……你就用无辜女子的性命和魂魄……来填补你的恨,完成你那扭曲的‘永恒’?”云无尘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无辜?”苏挽墨的怨魂发出一声凄凉的惨笑,“被丈夫虐待致死的李寡妇……被情郎骗光家财推入枯井的绣娘……被后母卖入火坑的豆蔻少女……她们……难道不恨吗?难道不想报复吗?我只是……给了她们一个‘永恒美丽’的归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却又透出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金红光晕持续照耀着,净化着她魂体中最狂暴的怨念。那些痛苦的、疯狂的、被妖狱力量扭曲的记忆渐渐剥离。苏挽墨残魂中属于“苏挽墨”本身的、那个痴迷绘画、为爱痴狂、最终被残酷毁灭的女子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看着满室化为空白的灯笼,看着那盏被血砂印点亮的、映出自己模糊轮廓的灯笼,她完好的那只眼睛里,墨色褪去,流下了两行漆黑的、由纯粹怨气凝结的泪水。
“永恒……美丽……”她喃喃着,伸出半是烂肉半是虚影的手,似乎想触摸灯笼上那个模糊的轮廓,最终却无力垂下,“原来……都是假的……一场空……一场……以血泪为墨的……噩梦……”
她看向云无尘,眼神复杂,有怨恨,有解脱,有深深的疲惫:“动手吧,道士。让我……彻底消散……或者……”她看向那盏唯一亮着的灯笼,“让我……最后再看一眼……我的画……”
云无尘沉默片刻,缓缓抬手,指尖灵力引动那盏被血砂印点亮的灯笼。灯笼脱离画案,缓缓飘到苏挽墨残魂面前。柔和的金红光芒映照着她残破的魂体,也映照着灯笼上那个模糊、却依稀带着生前神韵的女子轮廓。
苏挽墨痴痴地看着灯笼上的光影,完好的半边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复杂、似哭似笑的表情。她不再看云无尘,只是伸出虚幻的手指,在那光影轮廓上,无比轻柔、无比专注地,虚虚勾勒起来。仿佛在完成生命中最后一笔,也仿佛在触摸早己逝去的、那个名为“苏挽墨”的自己。
随着她手指的勾勒,灯笼上那模糊的光影轮廓,竟渐渐清晰、灵动起来。一个清丽温婉、执笔作画的仕女形象,在金红光晕中栩栩如生。画中女子眼神清澈,嘴角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再无半分怨毒。
当最后一笔“画”完,苏挽墨的残魂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仿佛解脱般的叹息。她的形体在金红光芒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那半张狰狞的烂脸,也在这柔和的光芒下渐渐平复、消散。
“谢谢……”一声微不可闻的道谢,随着最后一丝墨色怨气的消散,飘散在空寂的画室中。
灯笼上的仕女光影,对着云无尘的方向,盈盈一拜,随即,连同那盏灯笼本身,化作点点细碎的金红色光尘,彻底消散于无形。
画室彻底陷入黑暗和死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墨香和血腥气,以及墙角那半截烧焦的画轴,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关于爱、恨、艺术与毁灭的凄绝故事。窗外,盛京城上元灯节的第一缕烟花,在夜空中粲然绽放,映亮了半边天幕,却照不进这丹青苑深处的无边黑暗与悲凉。
云无尘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腰间的铜铃,发出了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嗡鸣,仿佛在为所有逝去的红颜叹息。他弯腰拾起地上那半截烧焦的画轴残片,入手冰凉。这一次,画中女子的眼神,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走出丹青苑,身后是荒芜的废墟和消散的怨魂。盛京城的喧嚣扑面而来,节日的彩灯映照着人们欢笑的脸庞。没有人知道,在这繁华古都的幽深角落,刚刚上演了一场以血泪为墨、以魂灵为画的幽冥悲剧。
【画皮灯笼】随风而逝,而下一场志怪奇谭,或许就在某个婴孩失踪的哭声中,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