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上滩涂时,苏晚渔的竹篓比往日沉了两成。
她踩着退潮的湿沙往家走,工具包的隔层里,新钩子和旧钩子并排躺着,钢印和凹痕在余辉下闪着不同的光——像两条交叠的路,一条通向过去的老手艺,一条指向更远的海平线。
推开篱笆门时,灶台上的煤油灯还亮着。
她把竹篓搁在青石板上,先解下工具包,将钩子一只只摆上木桌。
《赶海实用技巧》摊开在桌角,书页被海风掀起半角,恰好停在"礁石区作业工具改良"那章。
"旧钩子的钩尖磨得太钝了。"她捏起一根旧钩子,指腹蹭过凹痕处的毛边,"昨天钩章鱼时,那家伙甩着触须就挣脱了。"又拿起新钩子,钢印"老船匠"在灯光下泛着冷白,"可新钩子太沉,收钩时手腕得使双倍力。"
她翻开书,指尖划过配图里带弹簧的钩子示意图。
爷爷的旧工具箱在桌下发出吱呀响——那是她翻找零件时碰着了箱沿。
弹簧片是去年修渔网时剩下的,铜丝从拆坏的旧闹钟里拆出来的,此刻正躺在她掌心,被体温焐得微微发烫。
"试试?"她咬着嘴唇,把弹簧片卡进新钩子的握柄凹槽。
金属碰撞的轻响里,她突然想起爷爷教她补渔网时说的话:"海里的活计,手要巧,心要细。"弹簧的弹力比想象中软,她又抽了根更粗的铜丝缠在弹簧外圈,再试一次——钩子弹出时带起一阵风,收回时"咔嗒"一声落进掌心,比之前快了小半秒。
"成了!"她把钩子往空中虚划两下,发梢被带起的风撩到脸上,"礁石缝里的章鱼反应快,收钩慢半秒就得眼睁睁看它缩回去。
现在这速度......"她掰着手指头算,"一天多抓一只章鱼,一个月就是三十只,够给赵阿姨家的小孙子买罐奶粉了。"
月上柳梢时,她抱着工具包往村边浅滩走。
退潮后的浅滩像片银色的镜子,礁石露出黑黢黢的脊背。
她蹲在礁石旁,新钩子在掌心压出浅痕——这次弹簧的位置被她调整过三次,握柄处还缠了层旧渔网的粗线,防滑。
"第一下。"她屏住呼吸,钩子对准石缝里蠕动的触须。
弹簧"咔"地弹开,钩子精准钩住章鱼吸盘,可收钩时手腕没稳住,章鱼"啪"地甩进水里,溅了她一裤腿海水。
"劲儿使猛了。"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印,"得像拉渔网那样,先松后紧。"第二下,她故意放慢收钩速度,弹簧的弹力却突然变弱,钩子卡在石缝里拔不出来。
她蹲在礁石上拽了半天才扯出来,掌心沁出细汗,"弹簧圈数还是多了。"
第三次,她把弹簧拆掉一圈,重新装回。
月光下,石缝里的章鱼触须又探出来,这次她的手腕像浸过海水的缆绳,稳得发沉。
钩子弹出,收钩,竹篓里传来章鱼撞竹壁的"扑棱"声。
她摸出兜里的小本子,用铅笔重重划了道:"使用熟练度+5%,预计每日多捕获章鱼1只。"
回到家时,脚背传来细密的痒。
她脱下雨靴,泥沙混着海水从靴帮的补丁缝隙里流出来,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水洼。
去年冬天她用橡胶片补的补丁,边缘己经泛白,被泥沙磨得薄如蝉翼。"上次阿强说橡胶片耐不住咸水,我还不信。"她捏着补丁边缘,指甲盖轻易就戳出个小洞,"怪不得今天滩涂走久了,袜子全湿了。"
第二日晌午,她踩着晒得发烫的青石板往镇上走。
五金店的蓝布招牌在风里晃,"李姐五金"西个红漆字被晒得褪了色。
推开门时,铃铛"叮铃"响,李姐正蹲在柜台后数零钱,听见动静抬头,眼角的笑纹立刻堆成朵花:"晚渔来啦?
上次那钩子用着可还顺手?"
"李姐,"苏晚渔把雨靴搁在柜台上,补丁处的破洞正对着李姐的眼睛,"您这儿有专业点的防水靴么?
要耐泥沙的。"
李姐凑过来,手指戳了戳补丁:"哎哟,这补丁补得倒结实,就是材料差了点。"她转身从里屋搬出个纸箱,"刚到的新款,德国进口橡胶,靴帮加了防割层,泥沙绝对进不去。"她拉开纸箱,黑色的靴子泛着油光,鞋跟处印着金色的"海王星"商标。
"多少钱?"苏晚渔指尖轻轻碰了碰靴面,橡胶的弹性比她的旧补丁好太多。
"看在老顾客份上,三百八。"李姐拍了拍靴筒,"这价在镇上可找不着第二家,防水性......"
"三百八?"苏晚渔的手指顿在半空。
上个月她卖了二十斤梭子蟹,才攒下西百块。
她想起竹篓里那只刚学会用新钩子钩到的章鱼,想起木箱底爷爷的船票——南海的珊瑚礁,北极的冰下鱼,哪样不得花钱。
李姐察言观色,往前凑了凑:"要不您先试穿?
脚感特别......"
"不用了。"苏晚渔退后半步,手无意识地摸向裤兜。
手机在兜里硌着大腿,那里面存着她前晚刷到的赶海博主视频,博主的防水靴跟这双长得像极了。
她望着李姐脸上的笑,突然想起赵阿姨昨天说的话:"现在的年轻人,买东西前都先掏手机比比价。"
"我再转转。"她弯腰抱起旧雨靴,转身时瞥见橱窗里的价签被阳光晒得卷了边,"说不定村头阿强那能修得更结实。"
李姐的笑僵在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缝:"行......那您考虑好了再来。"
出了五金店,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过来。
苏晚渔站在路口,裤兜里的手机烫得厉害。
她望着远处泛着银光的海面,想起爷爷常说的"海里的宝贝不等人",又想起木箱底那张船票边缘的褶皱——有些路,得先把脚下的鞋穿踏实了。
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购物软件的搜索框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苏晚渔站在五金店外的梧桐树下,手机屏幕被阳光晒得发烫。
她捏着旧雨靴的手指微微发紧——赵阿姨昨天在菜市场说"现在年轻人买东西都先掏手机比价"时,她只当是老人对新事物的调侃,此刻却像根细针,"叮"地扎破了她"老手艺不需要新法子"的固执。
搜索框里的"海王星防水靴"跳出来时,她的呼吸顿了顿。
第一页商品图里的黑色橡胶靴和李姐柜台上的一模一样,标价赫然写着260元。
她滑动屏幕,销量破万的店铺评价里,有赶海博主拍的实地作业视频:潮水里的靴子泛着油光,靴帮被礁石刮出白痕却没破,评论区有人留言"比镇上便宜一百多"。
海风卷着远处鱼市的腥气扑过来,她盯着手机上的数字,喉咙发紧。
上个月卖梭子蟹攒的西百块,原本打算留两百给村头张奶奶买治腿疼的膏药,剩下的存着当去南海的船费。
可这双靴子......她摸了摸旧雨靴补丁处的薄皮,想起今早滩涂里渗进靴筒的凉水,冻得脚趾头在袜子里蜷成一团——多在滩涂上站两小时,能多捡三斤蛤蜊,够给张奶奶买两贴膏药了。
"李姐!"她转身推开五金店的门,铃铛声比来时更响。
李姐正把算盘拨得噼啪响,抬头见是她,刚堆起的笑又泄了半分:"晚渔不是说再转转么?"
苏晚渔把手机屏幕转向柜台,260元的标价在阳光下刺得李姐眯起眼:"您这双和网上同款,差价一百二。"她咽了咽口水,指甲掐进掌心,"不过我能给您介绍几个赶海的朋友来买——王阿叔的儿子刚学赶海,赵阿姨家的小孙子总跟着我捡贝壳,他们都需要工具。"
李姐的手指停在算盘上,算盘珠"嗒"地落回原位。
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分钟,忽然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挤成朵皱巴巴的花:"你这丫头,倒会算小账。"她扯过柜台上的抹布擦手,"三百,不能再少。
我这店要租金要人工,总不能白给你当仓库。"
苏晚渔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算了算:三百块,减去给张奶奶的膏药钱,还能剩八十。
足够买两斤好饵料,说不定能多钓两只章鱼。
她咬了咬嘴唇,把手机收进兜里:"成。
但得先试穿。"
李姐从纸箱里抽出靴子,橡胶的气味混着店里机油的味道涌出来。
苏晚渔脱下雨靴,左脚刚伸进去,靴筒就像温热的手裹住脚踝——比旧靴子宽半指,却一点不晃。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靴底的防滑纹在水泥地上蹭出沙沙声,比旧靴子的补丁踏实十倍。
"行。"她掏出钱包,数出三张百元大钞。
李姐接钱时,指尖在钞票边缘两下,才放进铁盒里。
铁盒关盖的"咔嗒"声里,苏晚渔弯腰捡起旧雨靴,补丁处的小洞在光下像只眯着的眼。
"下回有新到的工具,记得喊我。"她拎着新靴子往门口走,临出门又回头,"王阿叔家那小子,过两天我带他来挑钩子。"李姐的笑这回是真的了,眼角的细纹里泛着光:"得嘞,保管给你留最结实的。"
暮色漫进篱笆门时,苏晚渔的新靴子立在青石板上,像两尊黑亮的小塔。
她翻开木桌上的旧账本,纸页边缘的毛边被海风掀起,露出去年冬天记的"蛤蜊23斤×15=345"。
钢笔尖悬在"支出"栏上方,犹豫两秒,重重写下"防水靴¥300"。
"预计减少脚部受潮影响,延长赶海时间2小时/日。"她对着账本念出声,笔尖在"2小时"下画了道粗线。
翻到"目标"页,爷爷的船票压在玻璃下,南海的珊瑚礁在照片里泛着幽蓝。
她添上"南海砗磲×1",又想了想,写下"极地海星×1"——上个月刷到的北极赶海视频里,白色海星趴在冰缝里,像朵开在雪里的花。
收拾完账本,月光己经漫上窗台。
她抱起新靴子走到院门口,滩涂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像片凝固的海。
远处浪声涌过来,裹着咸湿的风,吹得她发梢轻颤。"是时候去更深的地方了。"她对着海浪喃喃,新靴子的橡胶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块未拆封的地图。
转身回屋时,她瞥见墙角的工具包——新钩子和旧钩子还并排躺着,钢印和凹痕在月光下交叠。
忽然想起李姐下午说的话:"过两天进批新钩子,带伸缩弹簧的,赶海的都说好用。"她摸了摸工具包的布面,嘴角翘了翘。
今晚的浪声比往日响些,混着远处渔村的犬吠,在她耳边织成张网。
网的那端,是更蓝的海,更险的礁,和爷爷船票上未完成的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