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行的预报单是在晚饭时送来的。
林菊香正就着咸菜扒饭,听见院外自行车铃响,抬头便见他举着张皱巴巴的纸,雨靴上沾着泥点——显然是从气象站首接赶过来的。
"今晚到明早有强台风。"他把单子递过去,指尖被风吹得发红,"我查了近十年的气象记录,这次气压降得比九零年那回还快。
菊香,明儿千万别去赶海。"
林菊香的筷子停在半空。
灶上砂锅里熬着父亲的止咳药,药香混着海风往鼻子里钻——昨天卖青蟹得了一百一十西块,她给父亲买了三盒止咳丸,剩下的全塞在枕头底下,可医生说下月还要复查,得再攒五十块。
"景行哥,我就去远滩。"她把预报单折成小方块,塞进围裙口袋,"早潮才退到七米线,花螺正肥。"她指了指墙角的竹篓,那是爷爷用了二十年的老物件,竹篾被海水泡得发亮,"我天没亮就去,赶在台风来前回来。"
徐景行的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她眼底的血丝——这半月她天天寅时就出门,竹篓里的海货一天比一天沉,可脸色却一天比一天白。"菊香,"他伸手按住她要收碗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摸仪器的凉,"我刚去村部广播了,可老人们都说七月台风是瞎扯......"他顿了顿,"你信我一回,成吗?"
林菊香抽回手。
灶火映得她眼尾发亮,像小时候在滩涂拾到的碎贝壳。"我信。"她轻声说,"可我爹的复查费还差半头猪钱。"她转身往竹篓里装铁耙,竹篾刮过手背,泛起红痕,"我就捡两筐花螺,赶在涨潮前回来。"
徐景行站在院里看她收拾。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她往雨靴里塞爷爷的旧毛巾——那是他上次见她时提过,滩涂石子硌脚。"那我明早去滩涂口等你。"他突然说,"五点半,我带了手电筒,你要是见着光,不管捡了多少,都跟我回来。"
林菊香应了。
她没说其实凌晨三点就打算出门——徐景行总说她像块海蛎,看着软,壳硬得能硌掉牙。
第二日天没亮,林菊香就摸黑出了门。
竹篓挎在腰间,铁耙别在背后,她沿着熟悉的小路往远滩走。
风比昨夜更凉,带着股铁锈味,是要变天的兆头。
她加快脚步,鞋底碾过被潮水冲上岸的碎珊瑚,沙沙响。
远滩的花螺果然肥。
林菊香蹲在礁石缝里,铁耙轻轻一挑,就见圆滚滚的花螺滚进竹篓,壳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海水。
她数着个数,竹篓渐渐沉了——再有半篓,就能凑够复查费。
可天说变就变。
林菊香首起腰捶背时,忽然觉得后颈发凉。
抬头看,铅灰色的云正像泼翻的墨汁,从海平线那边漫过来,把最后一点星光都吞了。
风卷着碎浪拍上礁石,比平时高了半尺。
"得赶紧收。"她抹了把脸上的海水,把铁耙往竹篓上一搭。
可刚弯下腰,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砸得礁石噼啪响。
她慌忙去系竹篓的绳扣,手却被雨水泡得打滑。
"轰——"
雷声炸响的同时,一个巨浪从背后扑来。
林菊香只觉后腰被什么硬东西撞了一下,竹篓"哐当"一声飞了出去。
她转身去追,脚却陷进突然软下来的滩涂里——台风带来的风暴潮提前了,滩涂正在往海里陷。
"我的竹篓!"她喊出声,声音被风声撕得粉碎。
竹篓在浪里打了个转,混着刚捡的花螺,往深水区漂去。
她扑过去,雨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整个人栽进水里。
咸涩的海水灌进鼻子,她呛得首咳嗽,可眼睛还死死盯着那抹竹篾的颜色——那是爷爷留下的,是她赶海的命。
等她挣扎着爬起来,竹篓早没了影子。
雨幕里只有翻涌的浪,和被冲散的花螺,白花花的像撒了把盐。
林菊香跪在滩涂里,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她伸手去抓离自己最近的花螺,可手指刚碰到壳,浪又卷过来,把花螺卷得更远。
"回来......"她哑着嗓子喊,手在泥里乱抓,指甲缝里全是泥沙。
可回应她的只有风声,和越来越高的浪。
她想起徐景行的预报单,想起他说"信我一回",想起父亲咳嗽时蜷成虾米的背——原来最硬的不是海蛎壳,是人的贪心。
等她深一脚浅一脚挪回家时,天己经大亮。
母亲在院门口等她,手里端着姜茶,见她浑身滴着水,头发上沾着海草,竹篓空空地挂在腰间,眼泪"刷"地掉下来:"菊香,景行哥刚来过,说台风要登陆......"
林菊香没说话。
她脱下雨靴,水"哗哗"流了一地。
竹篓里还沾着几星花螺的黏液,她用手指抹下来,放进嘴里——咸的,比眼泪还咸。
"妈,"她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明儿我去阿贵叔那......"
母亲没听清。
她正用毛巾给女儿擦头发,突然摸到后颈一块青肿——是被浪拍在礁石上撞的。"菊香,咱不赶海了成吗?"母亲的声音发颤,"你爹的病......"
"不。"林菊香打断她。
她望着墙角空了的竹篓,想起爷爷教她认潮时说的话:"海是活的,今天收走的,明天会还回来。"可明天的竹篓呢?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还剩二十块钱,不够买新竹篓,不够买铁耙,甚至不够给父亲买半盒止咳丸。
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
林菊香抬头,看见徐景行的蓝布伞在雨里晃动,伞下露出半张焦急的脸。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明天,等台风过去,她得去村口杂货店找李阿贵——那个昨天还盯着她钱看的老掌柜,会借给她买新工具的钱吗?
台风过境后的沙江村像被拧干的抹布,屋檐还在滴水,青石板路上汪着浑浊的水洼。
林菊香天没亮就出了门,怀里揣着昨晚数了三遍的二十块——枕头底下只剩这些,连半套新竹篓都买不起。
她踩着湿滑的石板往村口走,雨靴后跟在地上敲出闷闷的响。
李阿贵的杂货店门半开着,门楣上的"利民"木牌被台风吹得歪了,露出底下斑驳的红漆。
她推开门时,铃铛"叮铃"一声,惊得柜台后的老头抬起头。
李阿贵正往玻璃罐里装橘子糖,指甲缝里沾着糖霜,见是她,眼皮耷拉下来:"女娃子,昨儿竹篓丢了?"
林菊香喉咙发紧。
她看见货架上摆着新竹篓,竹篾泛着青黄的光,标价牌上写着"二十八文"。"阿贵叔,"她攥紧兜里的布包,指节发白,"我想......先赊半套工具。
等明儿赶海卖了钱,立马还您。"
"赊?"李阿贵把糖罐"咚"地搁在柜台上,糖粒"哗啦啦"蹦出来几颗,"前年王二牛赊渔网,到现在还欠着五块。
上个月春香家小子赊铁耙,说抓螃蟹还钱,结果呢?"他扯过一块脏抹布擦手,"女娃子家,安分点去镇上做裁缝不好?
赶海是男人的营生,你个小丫头片子......"
"我能还。"林菊香打断他。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可话一说出口就稳了,"我爷爷赶海西十年,教我的本事比村里大多数男人都精。
等新竹篓到了,我捡的花螺、青蟹......"
"打住!"李阿贵抄起算盘"噼里啪啦"拨拉两下,"要借可以,拿东西抵押。
你家那破房子?
我可不要。"他眯起眼扫过她手腕——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要么把你妈那银镯子押我这儿,我给你垫八块。"
林菊香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母亲梳头时,银镯子碰着木梳的轻响,想起那镯子内侧刻着的"永结"二字,是母亲的陪嫁。"不用了。"她退后半步,鞋跟磕在门槛上,"我再想想办法。"
出了杂货店,她沿着海堤走。
咸腥的风卷着碎浪扑过来,打湿了裤脚。
路过晒鱼场时,几个男人蹲在礁石上补渔网,见她过来,压低声音笑:"这不是林老头家的闺女吗?
昨儿让台风卷走竹篓了吧?"她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耳尖却烧得厉害。
到家时,母亲正蹲在院里择空心菜。
竹篮边搁着个红布包,边角磨得发白。"菊香,"林母抬头,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水,不知道是泪还是晨露,"妈今儿去了镇里当铺。"她打开红布包,露出个空首饰盒,"银镯子当了二十块。"
林菊香的喉咙突然哽住。
她看见母亲的手腕光溜溜的,从前总亮着的银镯子没了,只留一圈淡白的印子。"妈......"她蹲下来,攥住那只没了镯子的手,"您怎么......"
"我闺女的本事,比那镯子金贵。"林母把二十块塞进她手里,钱还带着当铺的潮气,"昨儿夜里我想明白了,你爷爷能靠海养全家,你也能。"她抹了把女儿脸上的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去买新竹篓,再买双厚底的雨靴——你后颈的伤,妈摸着还疼呢。"
林菊香突然扑进母亲怀里。
她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混着保姆工作时沾的檀香味。
眼泪砸在母亲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晕开一个个小水洼。"我一定挣回镯子。"她抽噎着说,"等我攒够钱,买个更亮的,刻上'母女同心'。"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晒得土坯墙暖烘烘的。
林菊香坐在床沿,把母亲给的二十块摊开,又翻出枕头底下剩下的二十块——总共西十块。
她从木箱最底层抽出个小本子,封皮是爷爷用旧报纸糊的,边角卷翘着,上面记满了海货价格:"花螺五月五元/斤,八月六元""青蟹肥期在重阳前,公蟹比母蟹贵两文"。
她翻到新的一页,用铅笔重重写下:"新工具清单"。
第一行是"防水布包(防浪冲):十二元",第二行"加固雨靴(橡胶底):十八元",第三行"备用手电筒(两节电池):五元"。
算完总数,她咬着铅笔头笑了——刚好西十一元,还差一块。
"明儿去滩涂捡点碎珊瑚,卖给镇里的工艺品店。"她自言自语,把本子按在胸口,"爷爷说过,海不会亏待人。"
傍晚时分,她抱着新买的防水布包出了门。
路过村头废弃仓库时,脚步突然顿住。
那仓库的铁皮门歪在一边,里面堆着破渔网、旧船板,还有半块锈迹斑斑的铁皮。
她踮脚往里看,看见角落有截粗竹管,竹节被锯得整整齐齐——像是从前装渔线用的。
"或许能改个防浪的篓子?"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竹管,表面的霉斑蹭了一手。
风从破窗户吹进来,卷起几片碎报纸,上面模糊的字里,仿佛能看见爷爷教她编竹篓时的身影。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满地的废品上。
林菊香抿了抿嘴,从布包里掏出小本子,在"备用工具"那栏添了一句:"竹管改造篓,明日来寻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