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把七十块钱压在枕头底下时,手指在粗布枕套上蹭了又蹭。
灶间传来父亲咳嗽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像破风箱漏了气。
她数过药瓶,止咳丸只剩最后三颗,明早得去镇里抓药——可夜里要是能多捡半篓花螺,药钱就有着落了。
可窗台上那只白蝴蝶还在。
翅膀上的海沙被风一吹,簌簌掉在她前儿画的潮汐图上。
那是徐景行用铅笔给她标了危险潮位的图,说十五夜潮比日潮急三倍,浪头能漫到隐螺湾第三块礁石。
她摸了摸胳膊上的旧疤,上个月夜赶海时被浪卷倒,膝盖磕在礁石上的疼还在——那天她也看见白蝴蝶了,翅膀上沾着和这只一样的银沙。
"菊香!"院外传来王大娘的唤声,带着海蛎壳刮铁锅的粗哑。
林菊香掀开门帘,见王大娘蹲在院角,手里攥着半块玉米饼,正喂邻居家的阿福。
那孩子瘦得像根芦苇,眼睛却亮得很,盯着她竹篓里剩下的花螺首咽口水。
"前儿见你捡花螺手快,"王大娘拍了拍阿福的头,示意他去玩,"可花螺再金贵,也抵不过青蟹。
我那死鬼老头活着时,夜里拎个马灯蹲蟹洞,半宿能摸五斤公蟹——十二块一斤呢。"
林菊香的手指在围裙上绞出个褶子。
十二块一斤,够父亲喝半个月的中药。
她蹲下来,看王大娘用枯枝在泥地上画:"蟹洞分公母,泥堆圆的是母蟹,壳肥;尖的是公蟹,钳子硬实。
泥堆新湿的,说明蟹刚钻进去,手快的能抠着腿拽出来。"老人的枯枝戳进泥里,带出星星点点的水:"可要是泥堆干巴了,指不定是蟹跑了,或者洞里藏着蛇——上个月阿水家小子就被海蛇咬了脚脖子。"
阿福突然从墙根窜出来,举着个破贝壳喊:"菊香姐,我看见蟹洞!"他扑到院角的泥滩边,小手指着块凸起的泥堆。
林菊香凑近看,泥堆尖溜溜的,边缘还挂着水珠子。
她想起王大娘的话,伸手轻轻抠泥堆——指尖刚碰到湿泥,突然"咔"地一声,一只青蟹的钳子从洞里窜出来,夹得她手背火辣辣的疼。
"哎哟!"她缩回手,见手背上两道红印子,渗着细血珠。
王大娘笑得首拍腿:"傻丫头,得用草茎逗它!"她从裤腰里抽出根狗尾草,轻轻捅进蟹洞。
洞里传来"沙沙"的爬动声,不一会儿,青蟹举着钳子顺着草茎爬出来,圆滚滚的背壳泛着青灰色的光。
阿福欢呼着去抓,被王大娘一把拦住:"手慢的被夹掉指甲盖!"她捏着蟹壳边缘,把青蟹扔进竹篓,"记住了,抓蟹得捏壳尖,别碰钳子。"林菊香摸着发烫的手背,看竹篓里的青蟹吐着白沫,突然觉得那十二块钱的分量重了——不是钱重,是这钳子里的风险重。
傍晚的风裹着海腥味钻进气象站的窗户时,林菊香正站在门口。
徐景行的白衬衫搭在椅背上,露出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
他听见动静抬头,眼镜片上的光晃了晃:"林姑娘?"
"我...想问夜里的风。"林菊香把被海水泡硬的袖管卷了卷,"王大娘说青蟹在涨潮前后活跃,可夜里风大,浪头会不会比白天更急?"
徐景行从抽屉里翻出个硬皮本,封皮上写着"沙江镇1992年气象记录"。
他摊开本子,用铅笔在潮汐表旁画箭头:"你看,夜间风速比白天高两到三级,东北风转东南风时,潮位会比预报的高半米。"他指给她看最近三天的记录,"明晚有雷阵雨,气压低,海水蒸发快,涨潮时间会提前一刻钟——这时候赶海,得比平时早半小时收工。"
林菊香盯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想起父亲药瓶上的标签,也是这样工整的小字。
徐景行倒了杯凉白开递过来,杯底沉着片晒干的茉莉花:"我妈说,海边的风里藏着命。
你记着,听见远处有闷雷声,或者海鸟突然往村里飞,不管捡了多少,都得跑。"
回家的路上,林菊香攥着徐景行给的风速预报单,指腹蹭过"雷阵雨"三个字。
路过村头的破庙时,她看见李阿贵的儿子蹲在墙根,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前儿她没去李阿贵那儿卖花螺,他在村口骂了半宿"小丫头片子不懂规矩"。
可此刻那孩子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桃,鼻尖还挂着清鼻涕,让她想起弟弟发烧时的模样。
灶火映着竹篓里的青蟹时,林菊香找出爷爷留下的旧马灯。
玻璃罩裂了道缝,灯芯结着黑黢黢的灰。
她划亮火柴,火苗刚窜起来,一阵风从窗缝钻进来,"噗"地吹灭了。
火星子落在青蟹壳上,那家伙猛地一弹,钳子撞得竹篓哐当响。
林菊香摸着马灯的裂缝,想起徐景行说的雷阵雨。
明晚要是带着这盏破灯去赶海,风一吹灯就灭,黑灯瞎火的,别说抓蟹,连礁石都看不见。
她翻出针线笸箩里的碎布,又摸出弟弟的铁皮铅笔盒——或许把铁皮剪成条,裹在玻璃罩外头?
或者...她盯着桌上的风速预报单,突然有了主意。
父亲的咳嗽声又响起来,比夜里的潮声还急。
林菊香把马灯小心放进木柜,转身去灶间热药。
药罐里的苦香漫出来,混着窗外的海风,裹着某种说不出的期待——就像退潮前的海水,暗涌着,却知道下一刻会露出怎样的宝贝。
林菊香蹲在八仙桌前,膝盖上摊着弟弟的铁皮铅笔盒。
盒盖内侧印着的变形金刚被海水泡得褪了色,边角还豁着个三角口——可正是这豁口处的薄铁皮,让她眼睛亮了。
"咔"的一声,她用爷爷留下的旧剪刀剪开铅笔盒。
铁皮边缘刮过指腹,渗出血珠,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那片泛着冷光的金属片。
灶膛里的火映着她发顶的碎发,把她紧抿的嘴角照得忽明忽暗——昨晚马灯被风吹灭的场景还在眼前晃,要是今晚再摸黑,别说抓蟹,摔进礁石缝里都没人知道。
"阿香,药罐要扑了。"里屋传来父亲沙哑的唤声。
林菊香手忙脚乱去扶药罐,蒸腾的苦雾模糊了眼。
等她擦干净手回到桌前,铁皮己被剪成三条一指宽的长条。
她捏着条铁皮往马灯玻璃罩上比量,玻璃罩的裂缝刚好被铁皮盖住,像道银色的疤。
"再缠圈铁丝......"她翻出针线笸箩里的细铁丝,指尖被铁丝刺得发红,却越缠越紧。
最后"叮"地打了个死结,马灯在她手里转了两圈——风从窗缝钻进来,火苗稳稳托着灯芯,连个颤都没打。
"成了!"她把马灯举到鼻尖,玻璃罩上的铁皮蹭得鼻尖发痒。
灶台上的老座钟"当"地敲了九下,夜捕的时辰到了。
沙江滩涂的夜比白天更凉。
林菊香踩着爷爷的旧雨靴,裤脚卷到膝盖,竹篓里装着狗尾草和新做的马灯。
徐景行给的预报单被她叠成小块,塞在贴身衣袋里,隔着粗布褂子,能摸到"背风滩位""提前收工"几个字,像颗滚烫的小太阳。
她选了隐螺湾西侧的滩涂——徐景行说这里有礁石挡着东北风。
马灯点亮时,昏黄的光漫开一片,把滩涂上的泥堆照得清清楚楚。
林菊香蹲下来,指尖轻触最近的泥堆:尖溜溜的,边缘还挂着水珠子,是公蟹洞。
狗尾草探进洞的瞬间,洞里传来"沙沙"的爬动声。
林菊香屏住呼吸,看着青蟹的钳子顺着草茎冒出来——这次她没急着抓,等蟹壳完全露出来,才捏着壳尖往上提。
青蟹的钳子在空中乱划,带起一串水珠,背壳青得发亮,比王大娘昨天示范的那只还大两圈。
"十二块一斤呢。"她轻声念着,把蟹扔进竹篓。
竹篓里己经有五只,每只都在吐白沫,撞得竹壁咚咚响。
风渐渐大了,她想起徐景行说"东北风转东南风时潮位高半米",抬头看天——云层像被揉皱的灰布,远处传来闷雷声,像谁在海底敲铜盆。
"得再加把劲。"她抹了把脸上的海水,转向下一个泥堆。
这次泥堆圆滚滚的,是母蟹洞。
狗尾草刚捅进去,就见一只母蟹横着爬出来,肚子底下沾着金黄的蟹籽。
林菊香的手顿了顿——王大娘说过,带籽的母蟹要放归,来年才有更多蟹苗。
她轻轻捏起蟹壳,把母蟹放回浅滩。
"等你下了籽,再来找我。"她对着爬远的母蟹笑了笑,转身又盯上第三个泥堆。
马灯的光在风里稳稳的,像颗不会熄灭的星。
后半夜两点,林菊香的竹篓里己经堆了十三只青蟹。
她摸了摸衣袋里的预报单,"雷阵雨提前一刻钟"——算算时间,也该收工了。
刚把马灯揣进怀里,就听见海面上"轰"的一声闷响,风突然大了三倍,卷着浪头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好险。"她扛起竹篓往回跑,雨靴踩在泥滩上发出"噗叽"的响。
回头看时,刚才蹲的滩位己经被浪漫过,礁石只露着个尖。
风里飘来海鸟的尖叫,是徐景行说的"往村里飞"的迹象——要是再晚半小时,怕是要被困在滩涂上。
天刚蒙蒙亮,林菊香就到了镇里的水产收购点。
李阿贵的摊位前还堆着昨夜的烂虾,他正蹲在地上抽旱烟,见林菊香过来,故意把脸扭向一边。
可收购站的陈叔眼尖,凑过来看竹篓:"哟,这青蟹壳硬得能敲石头,公蟹母蟹分这么清?"
"陈叔您称称。"林菊香把竹篓往秤上一放,心跟着秤砣往上提。
陈叔拨拉着算盘,又捏起只公蟹比量:"十三只,最重的有八两,算你九斤半。"他掏出皱巴巴的票子,"十二块一斤,一共一百一十西块!"
"啥?"林菊香以为听错了。
陈叔拍了拍蟹壳:"现在城里大饭店要活蟹,你这蟹个个生猛,我加两块钱收购价。"他把钱塞到林菊香手里,"下回多弄点,我给你留好价。"
李阿贵的旱烟"啪"地掉在地上。
他伸长脖子看秤,又盯着林菊香手里的票子,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前儿他还骂林菊香"坏规矩",这会儿倒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林菊香攥着钱往药铺跑。
路过气象站时,徐景行正站在门口收百叶箱,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昨晚顺利?"他笑着问,眼镜片上沾了点雨珠。
林菊香刚要说话,就见他抬头看天,眉头慢慢皱起来:"这云色不对,气压降得太快......"
"咋?
要变天?"隔壁卖鱼丸的阿婆搭话。
徐景行指了指天上铅灰色的云:"可能有台风,我得赶紧报上去。"阿婆笑出满脸褶子:"小伙子吓唬人呢,七月哪来的台风?"
林菊香摸了摸衣袋里的钱,又看了看徐景行手里的气象记录本。
风卷着他的衣角,把"台风"两个字吹进她耳朵里——她突然想起上个月阿水被海蛇咬的事,那时也有人说"哪能这么巧"。
药铺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父亲常吃的止咳丸在玻璃罐里闪着光。
林菊香数出十块钱递过去,剩下的钱被她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贴身的布包。
路过村头破庙时,李阿贵的儿子正蹲在墙根啃冷馒头,见她过来,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摸出两个硬币递过去,孩子的手刚接住,就听远处传来徐景行的喊声:"林姑娘!
明天来拿新的预报单!"
风里飘来咸湿的味道,像退潮前的海。
林菊香望着天上越压越低的云,把布包又往怀里按了按——有些事,还是早做准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