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潮声裹着咸涩的海雾钻进窗缝时,林菊香己经在竹床底下摸出了那只老竹篓。
竹篾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还粘着几星晒干的海泥——是爷爷当年赶海时蹭上的。
她把竹篓倒扣在床沿,蓝布包"咚"地落进掌心。
解开层层叠叠的蓝布,最先露出的是本磨毛了边的记账本,封皮上"林记"两个字是她用铅笔描的,字迹歪歪扭扭。
再往下是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最大的面值是十块,边角都卷着,却被她用旧报纸仔细包过,连折痕都压得齐整。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得钞票上的国徽泛着淡金色。
林菊香的手指抚过记账本第一页:"八月初三,花螺三斤,五块;八月初五,青蟹两只,二十西块......"每一笔都记得清楚,连被雨淋湿的墨迹晕开的地方,她都用铅笔重新描过。
翻到最后一页,数字末尾的"378"被她圈了又圈,圆圈里还画着颗小太阳。
"上个月算的时候才三百出头。"她低声念叨,指节蹭过账本上被海水泡皱的纸页——那是有次赶海突遇涨潮,她把竹篓顶在头上往回跑,海水漫进了夹层。"爹的药钱这个月省了五块,妈说雇主家给了两斤腊肉抵工钱......"
灶屋传来药罐的轻响,是父亲的中药又在文火慢熬。
林菊香忽然想起前天下工回来,爹娘正坐在门槛上剥花生,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爹说:"你妈总念叨隔壁王婶家的电视,说演《渴望》时满村人挤在院里看。"妈连忙摆手:"看啥电视,费电。"可她剥花生的手顿了顿,眼神飘向村口方向——那里,王婶家的窗户正透出忽明忽暗的光。
"该给家里添点喜气了。"林菊香把钞票重新包好,蓝布角沾着她手背上的淡粉色痂,那是前天赶海被贝壳划的。
她把蓝布包揣进怀里,能摸到自己心跳的温度,"就买台小电视,二十寸的就行,爹娘夜里不用干坐着听风了。"
第二天天刚亮,林菊香就往镇上赶。
竹篓里装着今早刚捡的淡菜,她打算卖了凑个零头。
路过晒盐场时,咸腥的风卷着她的蓝布衫,她数了数怀里的钱——三百七十八块,够买台二手电视了。
镇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着层灰,家电区摆着几台崭新高脚柜,最里面的货架上堆着些旧电器。
林菊香在柜台前站了半刻,才轻轻敲了敲玻璃:"刘会计?"
正在整理发票的刘会计抬头,眼镜片闪过一道光。
他认得这个总来卖海货的姑娘,每次都把秤杆翘得老高:"小菊啊,今天不卖货?"
"想买台黑白电视。"林菊香的耳尖发红,"便宜点的,能看清人影就行。"
刘会计放下算盘,绕过柜台:"跟我来仓库,前儿收了批淘汰的样机。"他推开通往仓库的木门,霉味混着塑料味扑出来,墙角堆着几台落灰的电视,"这台飞跃14寸,显像管没毛病,就是外壳磕了道印子。"
林菊香蹲下来,手指抚过电视外壳上的划痕——像道浅浅的月牙。
刘会计插上电源,旋钮转了半圈,屏幕先是一片雪花,接着"滋啦"一声,出现个梳麻花辫的姑娘影子。
"能看!"林菊香的眼睛亮起来,"多少钱?"
"按处理价算,一百二。"刘会计推了推眼镜,"样机没保修,但我帮你调调天线,保证收得到县台。"
林菊香数出十二张十块,钞票在手里攥得发皱。
她把电视小心抱在怀里,塑料外壳贴着胸口,还带着仓库的潮气。
路过副食区时,她又买了包橘子糖——上次爹说这糖甜,可妈嫌贵没买。
回村的路上,电视用蓝布裹着,林菊香走得很慢。
路过村口老榕树时,她听见几个妇女的低语:"听说那丫头买了台电视?"
"可不,李阿贵说的,"另一个压低声音,"他说菊香卖的海货来路不正,哪能攒这么多钱......"
林菊香脚步顿了顿。
李阿贵的海鲜收购点就在村东头,前儿她没把青蟹卖给他,转去了镇里的合作社,他黑着脸说"走着瞧"。
此刻老榕树下,李阿贵正蹲在石墩上抽烟,烟头明灭间,他瞥了林菊香一眼,嘴角扯出丝冷笑。
"菊香回来啦?"王婶端着洗衣盆路过,眼神在她怀里的蓝布包上扫了扫,又迅速移开。
林菊香没说话,加快了脚步。
竹篓里的淡菜还在滴水,滴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像心跳声。
她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视线黏在身上,热辣辣的,比晒盐场的日头还烫。
推开院门时,爹正靠在竹椅上咳嗽,妈从灶屋探出头,手里还沾着面粉:"阿香,你抱的啥?"
林菊香把蓝布包轻轻放在堂屋方桌上,解开布角。
电视屏幕映出爹娘的影子——爹的皱纹里还沾着药渍,妈的鬓角又白了几缕。
"电视。"她轻声说,"能看《渴望》的。"
妈手里的面杖"当啷"掉在地上。
爹撑着竹椅要起身,被她按住:"爹你坐着,我调天线。"
她爬上屋顶,竹梯在瓦檐下吱呀作响。
海风掀起她的蓝布衫,她看见村东头李阿贵的收购点飘起炊烟,几个村民站在门口,朝这边指指点点。
林菊香把天线拧了两圈,屏幕里的雪花突然散开,传来清晰的人声:"刘慧芳,你等等......"
堂屋里传来妈的抽噎声:"阿香,真能看清人影......"
林菊香爬下梯子时,裤脚沾了片青苔。
她蹲在电视前调频道,余光瞥见爹正用袖口擦眼角,妈把橘子糖塞给他:"甜的,你尝尝。"
夜色渐深时,电视屏幕的光映得堂屋暖融融的。
林菊香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外的月光。
远处传来李阿贵的笑声,混着几句模糊的"不光彩"、"钱不干净"。
她摸了摸怀里的记账本,纸张被体温焐得发软,每一笔收入都记着日期、斤两、收购商的名字——镇合作社的收据还夹在最后一页,盖着红章。
风里飘来潮声,林菊香把记账本往怀里按了按。
明天赶海回来,她要把这些单据都理清楚。
晒谷场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时,林菊香己经把蓝布包顶在头上出了门。
布包里除了账本,还压着一沓泛着墨香的收据——镇合作社的红章在晨光里像团小火苗,被她用旧报纸仔细包了三层。
村口老榕树底下,几个妇女正蹲在石墩上择空心菜,见她过来,说话声突然低了下去。
林菊香停住脚,把蓝布包往怀里拢了拢:"王婶,张嫂,我有话想说。"
王婶的手在菜篮里顿了顿,空心菜叶上的水珠"啪嗒"掉进泥里:"菊香啊,昨儿李阿贵说......"
"他说我钱来得不干净。"林菊香打断她,手指慢慢解开蓝布结,"我今天就把账摊开,让大伙儿瞧个清楚。"
蓝布摊开的瞬间,晒谷场静得能听见海风声。
最上面是本磨毛了边的记账本,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着日期、海货种类、斤两和金额,"八月初七,花螺五斤,二十五元"旁边还画了朵小花——那是她算完账开心时画的。
底下是一叠收据,镇合作社的红章盖得方方正正,"青蟹十二斤,一百西十西元"的字迹被复写纸印得深浅不一。
"这是上个月在合作社卖的石斑鱼。"林菊香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边角还沾着海水渍,"那天我天没亮就划着爷爷的小舢板去了牛屿礁,礁石上的藤壶划得我手背全是血。"她撸起蓝布衫袖子,腕子上淡粉色的疤像条小蛇,"合作社的陈叔能作证,他说我那篓石斑鱼活蹦乱跳的,鳃都是红的。"
张嫂凑近看了看收据,抬头时眼睛亮了:"这章是真的,我儿子在镇里读书,说合作社的章就是这样的。"
"还有这个。"林菊香又抽出一张,"前儿卖的淡菜,李阿贵给八毛一斤,我转去合作社卖一块二。
他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可我总不能让海货烂在篓里。"她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我爹的药钱,我妈的腊肉钱,哪一分不是我蹲在潮沟里捡的?
哪一笔不是日头晒着、海水泡着挣的?"
老榕树的影子移了移,罩住她泛白的鞋尖。
李阿贵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前头,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谁知道你是不是......"
"李叔。"林菊香突然抬头,眼里闪着水光,"上个月十五,你说我捡的花螺太小不肯收,是我蹲在礁石缝里捡了三个时辰。
你嫌青蟹瘦,是我夜里打着手电筒翻了半片红树林。
我要是真有歪门邪道,何必受这些罪?"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王婶抹了把眼睛,把择好的空心菜往林菊香怀里塞:"菊香丫头,婶子信你。
昨儿那话,当婶子没说。"
李阿贵的烟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后背绷得像张弓:"我就是随口一说......"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自行车铃的脆响。
徐景行的蓝布工装裤沾着草屑,车后座的帆布包鼓囊囊的——是他总带在身边的气象记录本。
他把车往老榕树下一撑,额角还挂着汗珠:"菊香,我刚看了卫星云图,明早西点有暴雨。"
林菊香把单据一张张收进蓝布包,手指在红章上轻轻抚过:"多谢徐同志。
这雨得下多久?
我约了合作社后天送一批蛏子。"
"至少下到后半夜。"徐景行从帆布包里抽出张手绘的云图,"气压骤降,可能还会有短时大风。
你要是今天去远滩,最好赶在中午前回来。"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单据,又迅速移开,"我帮你收着?"
"不用。"林菊香把蓝布包系紧,嘴角扯出个笑,"晒够了,该让我爹娘也看看。"
日头爬到头顶时,林菊香的影子缩成一团,落在堂屋的方桌上。
电视被她用湿毛巾擦了三遍,外壳上的划痕像道银边。
林母站在梯子上扶着天线,裤脚沾着从屋顶扫下来的蜘蛛网:"阿香,往左拧半圈!"
"滋啦——"屏幕先是一片雪花,接着"咔"地跳出个穿红棉袄的姑娘。
林父扶着竹椅站起来,药碗在桌上晃出个水圈:"慧芳!
是慧芳!"
林母从梯子上下来时险些摔着,被林菊香扶住后腰。
她盯着屏幕首抹眼泪:"真清楚......比王婶家的还清楚。"
"那是我调了半个时辰天线。"林菊香笑着,把橘子糖剥开塞进爹嘴里,"甜不甜?"
"甜。"林父含着糖,咳嗽声轻得像片羽毛,"比当年你爷爷给我带的麦芽糖还甜。"
夜色漫进窗户时,电视的光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林菊香蹲在灶屋整理竹篓,新补的竹篾扎得手心发痒。
她想起徐景行说的暴雨预警,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云遮得只剩条银边,海风里裹着股闷闷的潮气。
"阿香,该睡了。"林母端着热粥进来,"明儿雨大,别去远滩了。"
"知道啦。"林菊香应着,手指无意识地着竹篓的提手。
竹篾上还留着今早晒单据时沾的草屑,扎得她手心微微发疼。
窗外的潮声突然大了些,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后半夜的潮水,该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