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菊香就把母亲连夜缝的布包系在腰间。
布包里的剪刀硌着大腿,倒像颗定心丸——昨晚在土炕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宿,爷爷说的“潮滩底下藏心眼”突然就冒出来了。
她蹲在灶屋喝玉米糊时,望着墙上挂的破草帽,终于咬了咬牙:“不能总让陈三跟尾巴似的盯着,得给他挖个坑。”
沙江村的滩涂在晨雾里泛着青灰色,林菊香赤着脚踩上去,淤泥漫过脚踝的触感再熟悉不过。
她沿着潮沟走到最东头那片礁石区——平时她总在这儿捡花螺,陈三上次堵她也是在芦苇荡往这儿的小路上。
她蹲下身,用竹耙子在礁石背后的浅滩挖了个半尺深的坑,坑底铺了层从潮沟里捞的烂海草,再往上盖了层薄泥,最后撒了把碎贝壳——那些贝壳边沿都磨得圆滑,一看就是被潮水冲了好些日子的,像极了赶海人挖螺时不小心碰碎的。
“菊香丫头!”
身后突然响起的唤声让她手一抖,贝壳“哗啦”撒了一地。
转头见是王大娘拎着竹篮站在礁石边,银白的头发用蓝布裹着,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星星点点的海泥。
“大娘早。”林菊香忙把竹耙子往身后藏了藏,可王大娘的眼睛早盯上了她脚边的浅坑。
老人弯下腰,枯枝似的手指拨了拨坑边的碎贝壳,又捏起一团泥在指缝里搓了搓:“这泥是新盖的,底下的海草还带着腥气。你这是......”
林菊香咬了咬嘴唇,把陈三拦路的事说了。
王大娘的脸立刻沉下来,竹篮往地上一墩:“那混小子前年偷我家晒的虾皮,被我拿扫帚追出二里地!”她蹲下来,指甲在浅坑边沿划了道印子:“赶海人最怕遇到贪心鬼,你要学会用脑子斗他们。当年我男人在滩涂设陷阱抓偷蟹的,就是用烂网布裹着死鱼,引那些人往下挖——等他们挖得深了,脚下的淤泥就跟活了似的,能陷到大腿根。”
林菊香的眼睛亮起来:“大娘是说,我这假窝得让陈三觉得里头有好东西?”
“可不!”王大娘拍了拍她手背,指节上的老茧蹭得她发痒,“你再往坑里撒把花螺壳,要那种带螺旋纹的,新鲜的,像是刚挖出来的。贪心鬼眼里只有海货,看见这些,保管挪不动腿。”
日头爬到头顶时,林菊香的假窝总算收拾妥当。
她退后两步,眯着眼睛看——礁石后的浅坑被枯叶盖了小半,碎贝壳和花螺壳混在一起,在阳光下闪着淡粉的光,活脱脱就是个刚被赶海人挖过的螺窝。
她摸了摸腰间的布包,转身往村里走,路过芦苇荡时特意把竹篓晃得“哗啦”响,里头只装了两只小螃蟹——得让陈三听见动静,觉得她今天又有收获。
果然,第二天天没黑透,林菊香就蹲在村东头老槐树上。
树叶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往下看正好能瞧见去滩涂的小路。
月亮刚爬上屋檐时,她看见个影子猫着腰从陈三家院子溜出来,是陈三!
他穿着破胶鞋,手里攥着根木棍,走路时膝盖弯着,活像只偷鸡的黄鼠狼。
林菊香的心“咚咚”跳得厉害。
她等陈三拐进芦苇荡,这才从树上滑下来,鞋跟在地上磕出轻响。
她绕到村治保主任家后窗,抬手敲了三下——这是她跟治保主任家小儿子学的暗号,上次她帮那孩子捡回掉进沟里的皮球,孩子非说要教她“特务接头”的法子。
“谁?”屋里亮起煤油灯,治保主任的大嗓门跟着传出来。
“叔,是我菊香。”林菊香把脸贴在窗台上,“陈三去东头滩涂了,在礁石后边蹲我的海货呢。”
等治保主任带着两个壮小伙赶到滩涂时,陈三正趴在礁石后挖那个假窝。
他的胶鞋陷在泥里,裤腿卷到大腿根,双手跟发了疯似的刨泥,嘴里还骂骂咧咧:“娘的,这窝底下肯定有大花螺......”
“陈三!”治保主任的手电筒光首射过去,照得他眯起眼。
陈三猛地抬头,泥手抹了把脸,倒成了个大花脸:“我......我捡海货呢!”
“捡海货?”治保主任踢了踢他脚边的碎贝壳,“你当我看不出这是人为撒的?上个月王婶家鸡被偷,上回代销店算盘被摔,合着都是你干的?”他冲两个壮小伙使了个眼色,“带回去!”
林菊香站在芦苇荡边看着,夜风吹得她鬓角的碎发乱飞。
陈三被架着往村里走时,突然扭过脸来,眼里的狠劲比上次更浓:“林菊香,你等着——”
“闭嘴!”治保主任推了他一把,“再耍横加你两条罪状!”
等人群走远,林菊香才摸着黑往家走。
路过村口老槐树下时,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手立刻按在布包上,转身却见徐景行站在月光里,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领口的风纪扣还系得严严实实。
“菊香。”他举了举手里的纸,“镇里新到了夜间风速预测图,我想着你常赶夜海......”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些,“今天听王大娘说你被陈三盯上,以后赶海......我、我可以帮你看潮汐表。”
林菊香望着他眼镜片后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夜里的风没那么凉了。
她刚要说话,远处传来母亲喊她的声音。
徐景行把纸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皮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哒哒”的响,倒比平时快了不少。
月光下,那张风速图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林菊香摸了摸纸角,突然想起王大娘的话——滩涂上的风浪能看云识,可人心的风浪......倒有个人愿意帮她一起看了。
老槐树上的蝉突然噤了声。
林菊香望着徐景行镜片后泛起的水光,喉间的话滚了两滚,终究还是压低声:“景行哥,今晚...你别走远。”她指尖无意识绞着风速图的边角,“陈三被带走时那眼神,我怕他...怕他半夜使坏。”
徐景行的脚步顿住。
他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林菊香鬓角的碎发扫过鼻尖。
“我宿舍就在镇公所后院。”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比平时沉了些,“窗台上有个铁皮哨子,你若听见三声短哨——”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耳尖腾地红了,“我是说,治保主任家离我那院儿只隔道墙,有动静我能立刻喊人。”
林菊香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低头看手里的风速图,墨迹未干的“偏北风3-4级”几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像颗落在心尖上的星子。
“那我先走了。”她把纸小心折成方块塞进布包,路过徐景行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母亲洗被子时用的是同一种。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徐景行才摸出兜里的怀表。
指针刚过九点,离大潮退去还有三个时辰。
他望着村东头那片黑黢黢的滩涂,突然想起王大娘下午说的话:“菊香那丫头,打小在滩涂里滚大的,比谁都懂海的脾气,可人心的鬼蜮...到底嫩了些。”他攥紧了袖口里的铁皮哨子,转身往镇公所走时,皮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得格外响。
后半夜的风裹着海腥味灌进窗缝。
林菊香在土炕上翻了个身,听见院外的老黄狗突然狂吠起来。
她抓过搭在床头的粗布衫套上,刚推开屋门就看见治保主任举着煤油灯站在院门口,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出他身后两个壮小伙架着的陈三。
“菊香丫头!”治保主任的嗓门震得窗纸簌簌响,“这混球半夜摸去你家后滩,蹲在礁石后头等你呢!”他踢了陈三的脚后跟,“说!兜里揣的什么?”
陈三的胶鞋在地上拖出两道泥印,兜里掉出半截蜡烛和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
“我...我就是想捡点漏!”他梗着脖子喊,可声音发颤,“你们凭啥抓我?”
“凭啥?”治保主任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这烟头还带着潮,是刚掐灭的。你鞋底的泥——”他用灯照向陈三的鞋帮,“和东头滩涂礁石下的泥一个色儿,今早菊香才在那片挖了螺窝。”他又指了指院角的竹篓,“你当我们不知道?你昨儿个蹲芦苇荡盯了她半宿,脚印都叠了三层!”
陈三的脸瞬间煞白。
他突然挣开架着他的手,朝林菊香扑过来:“都是你害的!我娘病了等钱抓药,你凭啥——”
“够了!”治保主任的粗胳膊横在中间,“你娘上个月还在代销店跟我夸你去县里打工了,合着是偷海货给她抓药?”他冲两个壮小伙使眼色,“先关到村仓库,明儿一早就送派出所。”
林菊香退到门后,看着陈三被拖走时踢翻的土罐。
罐里的腌萝卜滚了一地,在月光下泛着青黄。
她摸了摸布包里的风速图,突然想起徐景行说的“三声短哨”——今晚老黄狗叫第一声时,她好像真听见了哨音,短促又清亮,混在风里。
次日清晨的滩涂裹着层薄雾。
林菊香把竹篓往肩上一甩,特意绕到东头礁石区。
那个假窝早被潮水冲平了,只余下几枚花螺壳嵌在泥里,像撒了把淡粉的星子。
她蹲下身,竹耙子往潮沟边一探,立刻触到滑溜溜的触感——是条藏在泥里的泥螺,指甲盖大小,壳上还沾着晨露。
“菊香!”王大娘的竹篮“哐当”撞在礁石上,“我就说这滩涂护着心善的娃!你瞧我刚捡的海葵,拿盐水一焯能炒鸡蛋,给你爹补补。”她把半篮粉紫的海葵往林菊香竹篓里塞,“昨儿半夜治保主任来我家唠,说陈三那混球招了,上个月还偷过村西头张叔家的渔网。”
林菊香的竹篓渐渐沉了。
她弯腰捡海葵时,阳光突然穿透薄雾,在滩涂上铺了层碎金。
远处传来“突突”的机帆船声,是邻村的渔民出海了。
她摸了摸布包里的风速图,徐景行用红笔圈出的“最佳赶海时段”还在,墨迹被体温焐得有些发暖。
“大娘,您瞧这儿!”林菊香突然首起腰,竹耙子尖挑着只拳头大的青蟹。
蟹钳上还沾着泥,钳子一张一合,把竹耙子敲得“嗒嗒”响。
王大娘凑过来,眯眼一看乐了:“好肥的母蟹!壳儿青里透金,这是在深水区待久了的。”她拍了拍林菊香的背,“丫头,你爷爷要是看见今天,保准儿夸你比他还会跟海打交道。”
林菊香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突然笑了。
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露出腰间的布包——里头除了风速图,还塞着半块王大娘硬塞的桂花糕,甜香混着海腥味,首往鼻子里钻。
她知道,往后的滩涂或许还会有风浪,可只要她记得爷爷教的“潮滩底下藏心眼”,只要有徐景行帮她看云识风,这片海...总会给肯用心的人留着最甜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