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蹲在滩涂边,指甲盖大的花螺正从指缝里往泥里钻。
她捏着螺壳的手突然顿住——退潮时被海水泡软的泥地上,除了自己胶鞋踩出的月牙形印记,还叠着个模糊的鞋印。
那纹路像块被揉皱的抹布,是市场上五毛钱一双的塑料拖鞋底。
"又来。"她喉间滚出半声低咒,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这是第三天了。
头天挖花螺时,芦苇丛里惊飞的麻雀撞断了两根苇秆,断口还沾着新鲜的绿汁;昨天撒蟹笼,礁石后飘出半片蓝布,她追过去只捡到颗锈了的衣扣;今早来滩涂前,特意绕到东头老槐树下看,竹篓上蹭的泥和滩涂边的泥色分毫不差——有人跟着她走了完整的赶海路线。
"菊香!"徐景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牛皮纸包在他臂弯里颠了颠,"李木匠新做的蟹笼,比上次的竹篾密,青蟹钻不出去。"
林菊香抬头笑,眼角却瞥见芦苇荡最深处的芦苇正轻轻摇晃。
不是风,风是从海上来的,芦苇该往村子方向倒。
她把花螺倒进竹篓,指尖在螺壳上蹭了蹭,泥渍里混着点暗黄——是陈三家那只老黄狗的尿渍。
前儿个陈三蹲在村口晒谷场,老黄狗就蹲在他脚边撒尿,尿渍在青石板上浸出的颜色,和这泥里的一模一样。
暮色漫上来时,竹篓沉得压得她右肩发酸。
今天赶海收获格外好:两斤花螺、半篓蛏子,最妙的是在暗礁缝里摸到只三指宽的石斑鱼,鳞片在夕阳下泛着宝石蓝的光。
她绕过村东头的晒谷场,芦苇荡的沙沙声突然变得刺耳——那片齐腰高的芦苇,正以不自然的频率晃动。
"妹子。"
沙哑的男声从芦苇丛里钻出来,陈三歪着嘴笑,裤脚卷到膝盖,露出两条精瘦的腿。
他手里晃着根树枝,枝桠上挂着片蓝布,正是她昨天在礁石后看见的那片。
林菊香的脚步顿住,竹篓的提手在掌心勒出红印。
陈三的家在村西头,平时只在代销店门口晃悠,怎么会出现在去她家必经的芦苇荡?
她想起前儿个在泥里发现的塑料拖鞋印——陈三家的拖鞋,她上个月在代销店见过,王婶还说他买鞋时挑最便宜的,说"反正穿两天就坏"。
"今晚捞了不少吧?"陈三往前跨一步,树枝尖儿戳了戳她的竹篓,"分点给哥呗?
哥最近手气背,摸鱼摸不到,抓蟹抓不着......"他凑近了些,酒气混着腥气扑过来,"听说镇里餐馆给的价高,你卖了不少钱吧?"
林菊香盯着他泛着油光的额头。
陈三比她大五岁,从小跟着他爹在渔船上混,后来嫌出海苦,渔船卖了钱赌输个干净,现在见天儿在村里晃,哪家办红白事就去蹭饭。
她爷爷活着时骂过他"海鬼托生的懒骨头",现在想来,他盯着自己赶海,怕是早算出这营生能赚钱。
"三哥要是缺吃的,我明儿个送两斤花螺去。"她放软声音,竹篓慢慢往下沉,"就是这篓子沉,我先放地上......"
陈三的眼睛亮了,弯腰去掀篓子上的布。
林菊香的脚尖在泥里轻轻一碾,湿软的泥立刻漫过脚面。
她等着陈三的手刚碰到石斑鱼鳞片的瞬间,右腿猛地抬起来——胶鞋的鞋尖结结实实踹在他腰眼上。
"哎哟!"陈三踉跄着往后退,后背撞在芦苇秆上,带倒一片。
林菊香弯腰抓起把泥,混着滩涂里的碎贝壳、小石子,照着他的脸甩过去。
泥点糊住了陈三的眼睛,他嚎叫着去抹脸,指缝里漏出半声骂:"你......"
林菊香抄起竹篓就跑,心跳得耳膜发疼。
她能听见陈三在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还有芦苇被压倒的脆响。
转过弯就是村口的老槐树,树影里有盏马灯在晃——是母亲下工回来了,灯芯被风吹得一跳一跳,把影子拉得老长。
"菊香?"林母的声音带着惊惶,"跑什么?"
林菊香没敢回头。
她能感觉到,陈三的骂声还在身后追着,但被风撕成了碎片。
泥地上留着两行交错的脚印,一行深一行浅,像条歪歪扭扭的蛇,正往芦苇荡深处爬去。
林菊香的脚腕被泥地拽得生疼,却不敢减速。
她能听见陈三的骂声被芦苇割得支离破碎,却分不清他离自己还有多远。
这条路她闭着眼都能走——退潮时露出的礁石群往左绕三步,埋着爷爷用碎瓷片做的标记;那丛叶子带锯齿的咸水草往右偏半尺,去年夏天她被划得满腿血道子,现在摸黑也能避开。
“呼——”她猛地拐进潮沟旁的窄径,膝盖重重撞在凸起的珊瑚石上,疼得倒抽冷气。
但这疼是好的,是活着的疼。
陈三的脚步声突然变闷了,她知道他踩进了那片烂泥滩——上个月她捡蛏子踩进去过,陷到小腿拔不出来,得抱着旁边的红树林根才爬出来。
“小贱蹄子!”陈三的嘶吼混着泥水声炸响,“老子早晚逮着你——”
林菊香不敢回头,指甲深深掐进竹篓提手。
首到那骂声被海风揉成碎末,首到看见村口老槐树上挂的马灯像颗发红的星子,她才敢扶着树干喘气。
裤脚全是泥,膝盖处的布被珊瑚石刮出个三角口,血珠子正顺着小腿往下爬,滴在泥地上,像撒了把红小豆。
“菊香姐!”
清脆的唤声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小翠举着煤油灯从巷口跑过来,灯芯被她跑急了的风掀得乱晃,暖黄的光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可算找着你了!”小翠的布衫前襟沾着灶灰,是刚从厨房跑出来的,“我娘说你往常这时候早到家了,我数了三遍晒谷场的麻雀,你还没影子......”她的声音突然顿住,灯凑近林菊香的脸,“你这是——”
“没事。”林菊香扯了扯嘴角,可声音还是抖的。
她想起陈三扑过来时那股酒臭,想起他手指要掀篓布时的贪婪,喉咙突然发紧,“就是......摔了一跤。”
“摔一跤能摔成这样?”小翠的手指碰了碰她膝盖的伤口,林菊香疼得缩了下,“你看你这泥点子,都甩到后颈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往芦苇荡方向瞥了眼,“该不会是......陈三那混子?”
林菊香没说话,可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小翠“啧”了一声,把灯塞进她手里,自己弯腰去提竹篓:“走,先回家。我帮你提着,你脚底下慢些。”
林母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听见门响抬头,手里的蒲扇“啪”地掉在地上。
“菊香!”她冲过来时围裙带都散了,手指悬在女儿脸上不敢碰,“这是怎么了?泥点子......还有血?”
林菊香把竹篓往地上一放,竹筒里的石斑鱼“啪嗒”撞了下。
她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就说了实话:“陈三在芦苇荡拦我,要抢海货。”
“他敢!”林母的手猛地攥紧围裙,指节发白。
去年腊月陈三偷了王婶家的鸡,被人堵在草垛里;上个月又在代销店赊账不还,把王婶的算盘都摔了。
“那混子......”她突然住了嘴,转身从木箱里翻出个蓝布包,“先擦药。”
煤油灯下,林母用盐水沾湿布条,轻轻擦着女儿膝盖的伤口。
盐水蛰得林菊香首抽气,母亲的手却稳得像块礁石:“疼就抓我手。”
“不疼。”林菊香吸了吸鼻子,“妈,我就是怕......”
“怕他再缠上你。”林母替她说完,布条在水盆里涮出团血水,“你爷爷说过,海里的浪要防,岸上的歪风更要防。”她低头翻找木箱底,摸出块藏青布,“我明儿个去镇上扯点粗布,缝个小布包。”
“布包?”
“装剪刀、辣椒粉,再塞根麻绳。”林母的针脚走得又密又匀,“剪刀防手,辣椒粉糊眼,麻绳......”她顿了顿,“万一要捆人呢。”
林菊香盯着母亲指尖的针,在布上穿来穿去,像在缝一张网。
那网不是捕蟹的,是护着她的。
“妈,你手都被针戳红了。”她轻声说。
“不碍事。”林母把布包翻过来,用牙咬断线头,“明儿个就给你缝好。”
夜很深了,林菊香躺在土炕上,听着母亲在灶屋打呼噜。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床头的布包上——母亲连夜缝的,边角还带着针脚的毛茬。
她摸了摸里面的剪刀,金属凉丝丝的,贴着掌心。
陈三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被泥糊住的眼睛里那股子狠劲。
她翻了个身,听见窗外的海风声。
爷爷说过,赶海人要懂潮起潮落,可岸上的人心,比海还难测。
“不能总被盯着。”她对着天花板小声说,“得让他以为......”
话没说完,困意就涌上来了。
但那个念头在脑子里扎了根,像颗埋在潮滩里的花螺,等退潮时,总要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