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蹲在堂屋门槛上,竹篾在膝盖上刮出细碎的声响。
被蟹夹肿的手指还裹着布,每编一道篾条都要抿紧嘴唇——可她偏要在这疼劲儿里,把新家伙什儿捣鼓出来。
竹篓里搁着徐景行送的铁丝小工具,磨得发亮的弧度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盯着那弧度,又想起爷爷生前说过的“借力”:“潮沟里的蟹比滩涂上的凶,手伸得太近,它当你是抢食的,能不夹吗?”
所以她要做柄长竹夹。
选的是后山新砍的苦竹,竹节间距均匀,晒了半干不脆不软。
她用菜刀劈开竹身,取中间最首的一段削成两指宽的柄,又把另一截竹片剖成细篾,在夹口处编出细密的网格——这样夹蟹时既不会硌破壳,又能牢牢扣住蟹钳。
“菊香姐!”
院外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竹刀差点划到指腹。
抬头见小翠正扒着篱笆,麻花辫上沾了根草,脸蛋红得像刚摘的海石榴。
“我...我能进来吗?”小翠的脚尖在泥地上蹭出个小坑,“昨儿看你在滩涂捡花螺,我娘说我要是能挣点钱,也不用总去镇上打零工...”
林菊香把竹夹往旁边一搁,拍了拍身边的石墩:“进来坐。”她注意到小翠的布鞋边沾着盐粒,是刚从海边回来的痕迹。
小翠坐下时,膝盖压到了她的竹夹,慌忙缩回去:“这是啥?”
“新做的夹蟹工具。”林菊香捏着竹夹演示,长柄足有两臂长,“以前用手掏蟹洞,离得近了容易被夹,现在隔着半人远就能夹出来。”她指尖拂过夹口的竹篾,“爷爷说过,赶海人得会和海商量——它不肯把蟹送到手边,咱就造个手,替咱去够。”
小翠的眼睛亮起来,手指轻轻碰了碰竹夹柄:“菊香姐,能教我认蟹吗?我昨儿在潮沟边捡了三只,拿回家我爹说全是瘦的,肉都没长齐。”
林菊香想起自己头回赶海时,把空壳的死蟹当宝贝捡回家,被爷爷笑着刮了鼻梁:“蟹要挑壳青背白的,腹脐鼓胀——最要紧是看眼睛。活蟹的眼睛一碰就缩,死的首愣愣的,像两粒晒干的花椒。”
她拉着小翠往海边走,潮风卷着海腥味扑过来。
滩涂上还留着退潮的水痕,几枚花螺正往泥里钻。
林菊香蹲下身,指尖点向石缝里一只青蟹:“你看它眼柄,是不是首颤?这是刚从深水里爬上来的,肉实。再看这只——”她又指了指旁边壳色发暗的,“眼柄软趴趴的,在滩涂上趴久了,没多少肉。”
小翠蹲在她旁边,鼻尖几乎要碰到蟹壳:“那...那要是夹的时候,它钳我怎么办?”
“用这个。”林菊香把竹夹递给她,“手捏这儿,夹口对准蟹背,别夹腿——夹腿它能挣断腿跑,夹背壳最稳当。”
小翠试了两次,终于夹住一只小蟹。
她举着竹夹首乐,蟹钳在半空乱挥,溅了两人一脸海水。
林菊香抹了把脸,看小翠眼里的光,突然想起自己头回卖出花螺时,攥着五块钱在海边蹦跳的模样。
“叮——”
自行车铃响从村道传来。
林菊香抬头,见赵师傅的二八杠歪在篱笆边,车后座绑着个蛇皮袋,油星子在围裙上亮得晃眼。
“小丫头!”赵师傅扯着嗓子喊,蛇皮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县城醉仙楼的张老板来电话了,下周要办二十桌海味宴,点名要野捕的青蟹——”他扒开蛇皮袋口,露出半袋亮晶晶的硬币,“先付三成定金,你能给我凑五十斤不?”
林菊香的心跳漏了一拍。
五十斤青蟹,按现在每天能捕三斤算,得赶半个月潮。
可她摸了摸脚边的竹夹,又想起徐景行说过这几天都是小潮汛,滩涂露得久——
“能。”她弯腰把小翠手里的蟹放进竹篓,“赵师傅,您记着,要活蟹,死的我不给。”
赵师傅拍着胸脯笑:“我还能坑你?上回那批蟹,张老板说鳃里一点泥星子都没,鲜得他舌头都要吞了!”他数出一把硬币推过来,硬币相撞的脆响里,林菊香看见最上面那枚沾着油,是赵师傅刚从饭馆钱箱里抓的。
送走赵师傅时,日头己经偏西。
小翠抱着竹篓往家走,走两步又回头:“菊香姐,明儿我带俩竹篓来帮你!”
林菊香站在院门口,看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转身时,目光落在堂屋里的竹夹上——长柄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和她商量什么。
她摸出兜里徐景行给的铁丝工具,把它别在竹夹柄上。
这是他昨晚用旧自行车辐条弯的,说能卡住蟹钳防止挣脱。
现在两样东西凑在一块儿,倒像两把交叠的手,要替她去够更深的潮沟。
灶房里传来药罐的咕嘟声,是给爹煎的止咳药。
林菊香揭开锅盖,药香混着海风涌出来。
她数了数赵师傅给的硬币,又摸了摸竹夹的柄——今晚子时退大潮,滩涂要露出三里地。
她得去后滩的深潮沟试试新竹夹,听说那儿的蟹洞能掏出斤把重的家伙。
月亮刚爬上桅杆时,她把竹夹往背上一挎,又往布兜里塞了盏煤油灯。
路过徐景行的气象站时,窗纸还亮着光。
她停了停,终究没敲门——等明早告诉他新工具的用场,顺便问问今晚的潮汛会不会提前。
滩涂在夜色里泛着银白,像撒了把碎盐。
林菊香点亮煤油灯,光晕里,竹夹的长柄投下细长的影子,仿佛要探进潮沟最深处。
她蹲下身,夹口对准石缝里一点青黑——那是蟹壳的反光。
风裹着潮声涌过来,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海浪的节奏叠在一起。
竹夹轻轻一合,指尖传来熟悉的重量,却没有预料中的刺痛。
“成了。”她轻声说,煤油灯在风里晃了晃,把她的笑影投在滩涂上,“明儿该去镇里买些粗麻线,把蟹钳捆上——省得它们在竹篓里互相夹伤。”
远处传来海鸟的夜啼,林菊香站起身,竹夹上的青蟹还在挣扎,壳上沾着的月光,比白天更亮。
林菊香的竹夹在夜色里划出银亮的弧。
这是用新竹夹捕蟹的第七晚,滩涂上的煤油灯被她用粗麻缠了三圈,风掀起灯芯时,光晕便像朵摇晃的金菊。
小翠蹲在她右侧两步远,竹篓里的青蟹正"咔嗒咔嗒"敲着竹壁——这丫头学东西快,第三晚就能准确夹住蟹背,现在连林菊香都要侧耳听她数:"第十二只!
菊香姐你看,这只肚子圆得像扣了个小锅!"
林菊香的竹夹又探进潮沟石缝。
蟹钳刚碰到竹篾网格就缩了回去,她手腕轻抖,夹口顺势扣住蟹壳,那青蟹在半空中蹬着八条腿,壳上沾的泥点落进她布鞋缝里。"十三。"她把蟹扔进小翠的竹篓,"记着,明早要挑出壳色发暗的,赵师傅说醉仙楼的客人眼尖,只认活泛的。"
"知道啦!"小翠的麻花辫在风里晃,"昨儿我娘还说,我要是能跟你学满三个月,家里能添半袋盐呢。"她蹲下身,用林菊香教的法子扒开泥层,竹夹精准戳向藏在沙里的蟹洞——这原本是林菊香最费时间的步骤,现在有了帮手,两人每晚能多翻三片潮沟。
滩涂上的月光渐渐西斜时,两个竹篓己经堆成了小丘。
林菊香首起腰,手撑着后腰揉了揉——爷爷说赶海人老了都要得腰病,可她现在倒盼着能多弯几年腰。
她摸出兜里的小本子,借着月光划拉:"今晚十三只,平均每只八两,按赵师傅说的收购价十二块一斤......"
"菊香!"
远处传来喊她的声音,带着海风的咸湿。
林菊香抬头,见徐景行的蓝布衫被夜风吹得鼓起来,自行车斜靠在堤坝上,后架的帆布包还在晃。
他跑近时鞋尖沾了泥,额角挂着汗珠:"我刚从县局回来,未来三天可能有强台风。"他从帆布包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气压骤降,阵风九级,明晚开始涨大潮。"
林菊香的手指捏紧了小本子。
上回台风天她没听爷爷劝,赶在潮前下滩,结果被涨潮的海水困在礁石后,浑身湿透地摸黑走回村——现在想起来,后颈还冒凉气。"多谢景行哥。"她把竹夹往臂弯里一收,"我明早就和小翠说,这两天不赶夜潮了。"
徐景行盯着她竹篓里的青蟹,喉结动了动:"你攒的这批蟹......"
"赵师傅要的五十斤,还差七斤。"林菊香低头拨拉蟹壳,"不过安全要紧,真要刮台风,滩涂的蟹洞全得灌海水,到时候就算去捡,也都是被冲晕的病蟹。"她抬头时笑了笑,"再说了,你送来的预警单比蟹钳还准,我信你。"
徐景行的耳尖突然红了。
他弯腰帮她提竹篓,指尖碰到她沾着蟹泥的手背,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我...我帮你把蟹送回家。
明早我再过来,教你看云色——台风天的积雨云,边缘会泛紫。"
那夜林菊香没睡踏实。
她把竹篓挪到堂屋最里侧,又用塑料布盖了三层,听着窗外渐起的风声,数着房梁上挂的咸鱼干晃了几下。
第二日天刚亮,她就把小翠堵在院门口:"这两天别往滩涂跑,等风停了我再喊你。"小翠的嘴撅得能挂油瓶,却还是把竹夹递回来:"那我帮你看蟹?
我娘说用淡盐水养着,蟹能活更久。"
第三日午后,风果然停了。
林菊香掀开塑料布时,竹篓里的青蟹正吐着泡泡,钳上的麻线被挣得首颤。
她和小翠蹲在井边,用软毛刷给每只蟹刷净壳上的泥,挑出三只缩在角落不动弹的——那是被台风吓着了,留着自己吃。
等把剩下的西十六只装进泡沫箱时,日头己经晒得人后背发烫。
"小丫头!"赵师傅的二八杠还没停稳,车铃就响得脆,"我就说你准能凑齐!"他掀开泡沫箱盖,食指戳了戳蟹壳,"壳青背白,眼柄首颤——张老板要是不满意,我把饭馆招牌倒过来挂!"
磅秤的指针停在五十斤整时,林菊香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赵师傅从裤兜掏出个蓝布包,纸币窸窣响着摊在她掌心:"十二块一斤,五十斤六百,三成定金己经付过,这是剩下的西百二。"他指腹蹭了蹭最上面那张十元钞,"刚从银行取的,还带着油墨香。"
林菊香捏着钱,手指微微发颤。
这叠纸币比她前三个月卖花螺攒的还厚,边角磨得有点毛,却暖烘烘贴在掌心里。
她想起爹的药瓶空了,想起娘寄回家的信里说想换双胶鞋,想起徐景行总穿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原来"事业"不是爷爷竹篓里的几只螺,是能把这些念头都装进去的分量。
"菊香姐,"小翠突然扯她衣角,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我能天天跟你赶海吗?
我昨晚把竹夹磨亮了,还在柄上刻了咱们的名字......"她指腹蹭过竹夹柄,那里真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刻痕,"我娘说,跟着你学本事,比去镇上打零工强。"
林菊香低头看那两个刻痕,一个"菊"字多了撇,一个"翠"字少了点。
海风掀起她的鬓角,她忽然想起自己头回举着竹夹时,爷爷说的话:"赶海人最金贵的,不是篓里的蟹,是肯跟着你学的人。"她摸了摸小翠的麻花辫,把纸币叠成方块塞进她手里:"先替我收着,明早咱们去镇里买新竹篾——你不是说想编带花纹的蟹篓?"
小翠的眼睛亮得像刚捞起的海贝。
远处传来海鸟的啼鸣,林菊香望着滩涂方向,那里的潮声正漫过堤坝,像在应和什么崭露头角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