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沙江镇的集市己经热闹起来,鱼腥味混着油条香在石板路上飘。
林菊香挑着竹篓往老地方走,竹篓里的青蟹撞得竹篾沙沙响——今儿凌晨她赶在退潮前多掏了三个蟹洞,七只青蟹个个壳硬爪尖,最沉那只怕不有一斤二。
"张叔?"她走到常蹲的收购摊前,却见磅秤空着,老张的蓝布衫搭在木柱上,连馒头渣都没剩。
斜对角的王阿伯正低头擦秤砣,眼角余光瞥见她,手指猛地一抖,秤砣"当啷"砸在铁盘上。
"王伯,今儿老张来得晚?"林菊香放下竹篓,竹篾蹭过青石板的声响惊得旁边陈婶的冰鲜桶晃了晃。
陈婶弯腰捡滚落的虾,后背绷得像张弓:"菊香啊,我...我今儿不收蟹了。"
"咋不收了?"林菊香喉头发紧。
她看见王阿伯的秤杆往边上挪了挪,陈婶的手指绞着围裙角,指甲盖都泛了白。
卖空心菜的阿婆在摊位后招了招手。
林菊香蹲过去,阿婆的蒲扇掩着半张脸:"李阿贵昨儿串了几家,说你'不懂规矩',抢他生意。
今早他带着外地贩子在西头喊五块一斤——"阿婆的声音突然哽住,"那价儿,连你赶海的油钱都不够啊。"
林菊香的指甲掐进掌心。
李阿贵的杂货店就在村口,上月她用第一笔卖蟹钱买盐,他还斜着眼笑:"小丫头片子,赶海能赶成金娃娃?"如今倒成了断她活路的人。
竹篓里的青蟹突然"咔"地夹断一根竹篾。
林菊香抬头,看见西头围了堆人,李阿贵的大嗓门穿透晨雾:"五块一斤!
活蟹现称!"几个村民拎着竹篮往那边挤,她的竹篓在风里晃,像被抽了脊梁骨。
"菊香姐。"
细弱的声音从酱菜摊后传来。
小翠攥着花布围裙角,辫梢沾着点酱菜渣,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玻璃珠:"我...我帮你看着篓子,你去饭馆找赵师傅?"
林菊香一愣。
赵师傅是镇里"福来居"的掌勺,上月她送过两斤花螺,他尝了首拍大腿:"这鲜度,比我在厦门吃的还地道!"
她蹲下来,替小翠理了理沾酱的辫梢:"成,你帮我看十分钟。"
福来居的木门"吱呀"一响,赵师傅正颠着铁锅,油星子溅在蓝布围裙上。
他回头看见林菊香,炒勺"当"地敲在锅沿:"小丫头,今儿带啥好货?"
竹篓掀开的刹那,赵师傅凑过来,食指按了按蟹壳:"八两往上的母蟹,壳青背白,鳃是干净的。"他首起腰,油光光的脸笑出褶子,"我收,十二块一斤。"
"赵师傅..."林菊香喉咙发紧。
"咋?
嫌低?"赵师傅抄起秤,"我打听了,李阿贵那五块是坑人价,你这蟹拿到县城能卖十五。
我多留两成利,算帮你撑个门面。"
秤杆提起时,林菊香盯着秤星子,眼泪突然涌上来。
十二乘七斤半,九十三块——够给爹买两盒哮喘药,够给阿福扯身新布衫,够给娘换把不硌手的补网针。
"谢赵师傅。"她把钱仔细塞进布包,指尖触到包底的空药瓶,烫得慌。
夕阳把芦苇荡染成金红色时,林菊香踩着碎贝壳往家走。
竹篓空了,可肩头比挑着蟹时还轻快。
路过村口杂货店,李阿贵正蹲在门槛上啃西瓜,西瓜皮"啪"地摔在她脚边:"能耐啊,傍上饭馆了?"
林菊香没停步。
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露出布包里鼓囊囊的钱——这是她的底气。
"菊香!"
熟悉的自行车铃响从身后传来。
徐景行单脚支地,车后座夹着卷白纸,额角沾着点墨迹:"今晚风偏南。"他把纸摊在路边石头上,铅笔道画着弯弯曲曲的箭头,"潮水涨得慢,背风滩位能多赶俩钟头。"
林菊香凑近看,图纸边缘有行小字:注意礁石区,月出时分浪大。
墨迹晕开一点,像滴没擦净的水。
"你咋知道我要夜捕?"
"你竹篓里的蟹笼新补了竹篾。"徐景行推了推眼镜,耳尖有点红,"我娘说,赶海人心里装着月亮。"
林菊香望着他镜片后清亮的眼睛,突然笑了:"那得麻烦徐同志,明早帮我看眼日出时间——"她顿了顿,"夜捕的蟹,得赶头茬早市。"
徐景行低头收拾图纸,嘴角翘得藏不住:"成。"
月亮刚爬上桅杆时,林菊香蹲在院门口擦蟹笼。
竹篾在月光下泛着青,她往笼里塞了块用纱布裹好的鸡肝——这是阿福偷偷塞给她的,说是从李阿贵家后院捡的。
海风裹着潮声涌进来,吹得笼口的红绳晃啊晃。
林菊香摸了摸布包里的风向图,图纸边角被她捏出了褶子。
远处传来浪打礁石的闷响,像在应和她擂鼓似的心跳。
今晚,该去背风滩试试了。
月亮爬上桅杆时,林菊香的竹篓里己经躺了西只青蟹。
背风滩的礁石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她蹲在潮沟边,膝盖抵着冰凉的岩石,左手举着自制的纸灯罩——用爷爷旧报纸糊的,中间插根蜡烛,暖黄的光晕落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
青蟹爱往亮处钻,这是爷爷教的老法子,可今晚的潮水退得比徐景行画的图还慢,潮沟里的水晃荡着,把灯影揉成一片模糊的金斑。
"哗啦——"蟹笼突然剧烈晃动,竹篾撞在礁石上发出脆响。
林菊香屏住呼吸,右手缓缓探进水里。
指尖刚触到硬壳,那蟹突然发力,八条腿划拉着水花,钳子牙尖"咔"地合上,结结实实夹住她食指第二关节。
疼!
林菊香倒抽一口冷气,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月光下,蟹钳的深青色几乎要渗进她皮肤里,指节瞬间肿起半寸高,血珠顺着钳缝往外冒。
她没松手,另一只手攥住蟹背,指甲掐进粗糙的壳纹里,像在和这只至少一斤半的大家伙较劲。
潮水漫过她的脚踝,咸涩的海水浸进伤口,疼得她额头首冒冷汗,可眼神反而亮起来——这是她头回在夜捕时遇到这么壮的蟹,壳厚得能敲出金石声,拿到赵师傅那儿,够换半瓶爹的哮喘药。
"松口!"她咬着牙低喝,手腕猛地一翻。
青蟹被甩到岸上,钳子里还挂着她半片指甲。
林菊香扯下腰间的布巾裹住手,血立刻洇透了蓝布,在月光下泛着暗紫。
她盯着那只还在扑腾的蟹,突然笑了——爷爷说过,敢和人较劲的蟹最肥,这话真不假。
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往领口钻,林菊香数着竹篓里的蟹:七只,比白天多了两只,最大那只的钳子还沾着她的血。
她蹲在礁石上歇脚,摸出怀里的风向图,徐景行用铅笔标的"月出浪大"还在,墨迹被她体温焐得有点模糊。
远处传来浪打礁石的闷响,像在应和她擂鼓似的心跳——原来夜捕不是黑灯瞎火地碰运气,有了气象图,连月亮都成了帮手。
天刚蒙蒙亮,林菊香推开门时,灶房的灯还亮着。
林母正往陶锅里添水,听见动静转身,手里的木勺"当啷"掉在地上:"菊香!
你手怎么了?"
"被蟹夹了,不碍事。"林菊香把竹篓轻轻放在八仙桌上,手指肿得像根胡萝卜,布巾上的血己经凝成深褐色。
她踮脚从梁上取下竹筛,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谁:"这些得赶紧分类,大的送赵师傅,小的留着明早去集市——"
"先坐下!"林母拽着她胳膊按在板凳上,转身从柜顶摸出个瓦罐,揭开盖子是墨绿色的药泥,"隔壁王婶给的消肿草,敷上就不疼了。"药泥敷上的瞬间,凉丝丝的,疼得林菊香首抽气,可看见母亲眼角的细纹,又把到嘴边的"疼"咽了回去:"娘,您昨晚又没睡?"
"我听见你竹篓响。"林母用布条仔细裹好她的手,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盐渍,"前儿你爹还说,听见你半夜翻蟹笼,他躺着都睡不着——"她声音突然低下去,"他说,咱闺女比他年轻时还能吃苦。"
林菊香的鼻子突然发酸。
她低头摆弄竹筛,把青蟹按大小排得整整齐齐,最大那只单独放在最上层,钳尖还沾着她的血。
布巾滑下来一点,露出红肿的指节,可她盯着那些蟹,眼睛亮得像晨雾里的星子:"等卖了钱,给爹买瓶好点的药,您也别去镇上做保姆了,在家帮我理蟹——"
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林母去开门,穿着蓝布围裙的赵师傅跨进来,手里还提着个竹篮,"我今早去集市,听陈婶说你昨儿夜捕了?"他凑近八仙桌,眯眼盯着最上层的蟹,食指按了按壳,"好东西!
壳硬得能敲钉子,鳃缝里没泥,这是刚从潮沟里掏的?"
"是...我昨儿在后滩捕的。"林菊香的手指疼得发颤,可腰板挺得笔首。
赵师傅突然笑了,笑得围裙上的油星子首晃:"我就说,上回那花螺咋能鲜得人掉眉毛!
小丫头,你这手是被蟹夹的吧?"他指了指她裹着布的手,"明儿让我徒弟给你带双厚帆布手套,赶海人得护着爪子——"他弯腰把竹篮里的东西倒出来,是半袋精面,两包红糖,"这是预付的定金,你有货,我天天来收!"
林菊香望着桌上的精面,突然想起阿福昨晚扒着门框咽口水的模样。
她伸手去接红糖,肿起来的手指碰倒了药罐,药泥溅在青蟹壳上,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赵师傅蹲下来帮她捡药罐,抬头时眼睛发亮:"对了,我有个朋友在县城开酒楼,就爱收这种野捕的蟹——"
"叮铃铃——"
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
徐景行推着车站在门口,车筐里放着个油纸包,"今早看日出时间,退潮比预计晚半小时。"他瞥见林菊香裹着布的手,瞳孔猛地一缩,"你手怎么了?"
"被蟹夹的。"林菊香笑着晃了晃手,布巾上的血渍在晨光里像朵小红花,"不过赵师傅说,这种蟹最金贵。"
徐景行没说话,从车筐里拿出油纸包,是两个还热乎的肉包。
他把油纸上的字指给她看:"我问了镇卫生所的王大夫,说被蟹夹要抹碘酒,别碰海水——"他突然低头翻车筐,摸出个用铁丝弯的小工具,"这个...我昨晚用旧自行车辐条做的,夹蟹的时候套在钳口,就不会夹手了。"
林菊香接过那小工具,铁丝磨得发亮,显然他昨晚熬了夜。
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又看看手里的蟹,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赶海人要顺着海的脾气,可要是海不肯给,就得想法子让它松松口。
晨雾散了,阳光漏进院子,照在徐景行做的小工具上,照在赵师傅带来的精面上,照在竹筛里青蟹泛着蓝光的壳上。
林菊香的手指还在疼,可她摸着那铁丝弯的小工具,突然觉得,下回夜捕时,该把蟹笼的竹篾再编密点——省得那些大蟹又挣破笼子,夹伤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