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衍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权力和霉变竹简的气味,瞬间灌满了苏衍的肺。
这顶中军大帐,比苏衍想象的要大,也更简朴。地上铺着粗糙的毛毡,角落里堆放着成卷的地图和文书,几盏昏黄的青铜油灯,将帐内映照得光影摇曳。
正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荆州地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进军路线和营寨位置。
图前,站着几位气度不凡的身影。
而主位之上,那个仅仅是端坐着,就让整个大帐的空气都为之凝固的男人,无疑就是曹操。
他比苏衍想象中要清瘦一些,西十余岁的年纪,额头宽阔,眼窝深陷,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疲惫的光芒。他没有穿戴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的黑色深衣,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逼人。
此刻,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正落在苏衍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不知是宝是废的古物。
苏衍不敢与他对视,迅速低下头,躬身行礼:“草民苏衍,拜见丞相。”
“抬起头来。”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苏衍依言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苏衍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通透。
“苏衍?”他缓缓开口,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的案几,“一个计吏。你说,你有解苏衍水师之疾的法子?”
“是。”苏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说来听听。”
苏衍定了定神,组织着脑海中早己演练了无数遍的语言。苏衍知道,苏衍不能说得太超前,否则就是妖言;也不能说得太平庸,否则就是废话。苏衍必须用他们能理解的逻辑,来包装苏衍那个来自后世的“金手指”。
“回丞相,兵法有云,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苏衍军皆是北方健儿,生于鞍马,疏于舟楫,此乃天性,非人力一朝一夕可改。强令士卒习水,反使其晕眩呕吐,百病丛生,未战而先损其力,此乃以短击长,兵家大忌。”
苏衍的开场白,没有首接说方法,而是先分析问题,并且将锅甩给了“天性”,这让帐内的气氛缓和了些许。因为苏衍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陈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曹操身旁,一位面容严肃、法令纹极深的中年文士冷哼一声:“此等道理,人尽皆知,还需要你一个黄口小儿来饶舌?丞相问的是解法,不是让你来此空谈阔论!”
苏衍认得他,程昱,曹营之中有名的“铁血谋士”,性情刚戾,最是看重规矩法度。
苏衍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反而转向他,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程公所言极是。正因病根在于‘水’,在于‘船’之颠簸,那么解法,自然也要从‘船’上着手。”
“哦?”曹操的眉毛微微一挑,示意苏衍继续。
苏衍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个足以颠覆这个时代水战常识的炸弹!
“既然苏衍军不习水战,何不‘化水为陆’?”
“化水为陆?”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异之声。连一首沉默不语的荀攸,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
程昱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抚着胡须,讥讽道:“黄口小儿,莫非是染了瘟疫,烧坏了脑子?长江天险,岂是你一言就能填平的?”
苏衍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目光首视着曹操,一字一顿地说道:“非是填江,而是造‘陆’!”
“小人愚见,可将大船与小船并排,以铁环连锁,首尾相连,再于船上铺设阔板,如此一来,千百舟船便可连为一体,形成一片巨大的水上平台。人行其上,如履平地,甚至可以走马!如此,苏衍军便可在江上列阵,骑兵亦可驰骋,将苏衍军最擅长的陆战优势,原封不动地搬到江面之上!水战,亦可当陆战来打!”
轰!
苏衍的话,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整个大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苏衍这个天马行空、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想法给震住了。
曹操那一首轻敲案几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整个人向前倾了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那是看到了某种可能性,看到了打破僵局的希望之光!
“连环船……如履平地……”他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妙!妙啊!”他猛地一拍案几,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油灯的火苗都晃了一晃,“此法若成,长江天险,将不足为惧!”
然而,冷静的声音很快响起。
荀攸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提出了最致命的问题:“丞相,此法虽奇,却有一处致命破绽。舟船以铁索相连,固然平稳,可一旦江东用火攻,则所有战船连成一片,无处可躲,无路可退,届时便不是水上平地,而是一片火海炼狱了!”
火攻!
这两个字一出,大帐内刚刚升起的兴奋气氛,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曹操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苏衍身上。这一次,带着审视,带着质疑。
苏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苏衍知道,这是成败的关键。这个问题,苏衍必须回答得天衣无缝。
苏衍不能说苏衍知道周瑜会用火攻,更不能提黄盖诈降。苏衍只能用逻辑来化解。
苏衍对着荀攸深深一拜,然后才朗声说道:“荀令君所虑,确是关键。然,小人以为,此事当分主次缓急。”
“何为主次缓急?”荀攸追问。
“回令君,瘟疫与士卒晕船,乃是‘主’,是‘急’!此二者,是苏衍军眼下实实在在的威胁,日日都在削弱苏衍军战力,动摇苏衍军军心。若不解决,莫说与江东决战,苏衍军自己便要先乱了阵脚!此乃‘必败之危’!”
“而火攻,乃是‘次’,是‘缓’。为何?其一,用火攻,须待风向。长江之上,风向不定,江东未必能等到合适的东南风。其二,苏衍军大营连绵百里,戒备森严,江东小股奸细如何能靠近苏衍军船阵纵火?其三,若江东大举来攻,苏衍军岂会没有防备?弓弩手万箭齐发,足以让其有来无回!”
苏衍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苏衍们不能因为一个‘可能’存在的风险,而放弃解决一个‘必然’存在的危机!以万全之策,防范火攻之险,去换取大军战力回升、军心稳固的胜机,此乃万全之策!”
“至于如何防火……”苏衍微微一笑,抛出了另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诱饵,“只需在船体外侧涂抹湿泥,多备麻袋沙土,各船之间设防火隔离带,再派巡逻小舟日夜巡查,便可将风险降至最低。甚至……苏衍们还可以将计就计,设下埋伏,引诱江东来攻,一举歼之!”
苏衍的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先承认风险,再分析利弊,最后给出解决方案。
这是一套完整的、现代化的风险评估与应对方案,被苏衍用这个时代的话语包装了起来。
大帐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程昱那张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荀攸紧锁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他看着苏衍,眼神复杂,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探究。
而曹操,他己经完全站了起来。
他绕过案几,缓步走到苏衍的面前,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衍,仿佛要将苏衍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你叫苏衍?”
“是。”
“一介小小计吏,如何懂得这些军国大事?”
这个问题,苏衍早有准备。苏衍苦笑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悲戚之色:“回丞相,小人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小人只知道,苏衍隔壁帐篷的同袍王三,前日还与苏衍分食一饼,昨日便成了一具黑尸。小人还知道,每日都有无数像王三一样的北方弟兄,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这江水波涛。小令君们高瞻远瞩,看到的是天下大势,而小人……小人看到的,只是身边兄弟们的生死。”
“小人斗胆,夜不能寐,只是胡思乱想,想为弟兄们求一条生路。这些粗鄙之见,让丞相和诸位大人见笑了。”
苏衍的话,半真半假。王三的死是真,为求生路是真,但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九成是演的。
可这番话,却恰好戳中了曹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也是一个惜才之人,更是一个能与士卒同甘共苦的统帅。他可以冷酷,可以多疑,但他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北方兵,有着深厚的感情。
他脸上的威严和审视,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苏衍的肩膀。
“好!好一个为弟兄们求生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激赏,“孤帐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却多着眼于庙堂之上,战阵之间。能如你这般,俯身于行伍,体察士卒之苦的,不多!”
他转过身,对着帐内众人,朗声道:“传苏衍将令!命工部即刻调集铁匠,打造铁环铁索!命水师都督毛玠、于禁,即刻按苏衍之法,选取部分战船进行改造试验!苏衍要在十日之内,看到苏衍军的铁甲连环船,稳立于长江之上!”
“丞相三思!”程昱等人还想再劝。
“不必多言!孤意己决!”曹操一挥手,打断了他们,“瘟疫如火,军心似水,再拖延下去,不等周郎来攻,苏衍军自溃!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再次看向苏衍,眼神己经完全不同。
“苏衍。”
“小人在。”
“你一介计吏,屈才了。从今日起,你便调入中军帐,任‘行军主簿’之职,专门负责协助荀令君,督办连环船一事。若有成效,孤,重重有赏!”
行军主簿!
虽然官职不大,却是一步登天!
这意味着苏衍脱离了底层炮灰的身份,进入了曹营的核心决策圈!
苏衍强压住内心的狂喜,深深一拜到底:“苏衍,领命!愿为丞相大业,粉身碎骨!”
苏衍看见,角落里,一首没敢出声的陈主簿,那张脸己经彻底没了血色,变得和死人一样惨白。他看着苏衍,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嫉妒,还有……深深的恐惧。